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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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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悦枕着手臂叼着草,躺在略显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养神。马车在大道上已经行进了多日。

    颠颠的车轮滚过余杭三月的浅草,他随手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停车!”他忽然开口,刷一下振袖翻身下了车。

    山不算高,却极幽静,傍着一带钱塘江,远远看去,绿瓦青墙的珈蓝佛寺仿佛立在潮头水云间。

    嗡嗡嗡嗡,漫山遍野都是蜜蜂嗡嗡声,王悦沿着山道往上走,只听得见嗡嗡声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山腰全是黄澄澄的油菜花,花丛中立了个灰衣的僧人,戴着顶竹青色的戴笠正在逗弄蜜蜂,听见脚步声懒懒回头看了眼。

    “世叔!”王悦喊了声。

    山寺住持摘了戴笠,眯眼看了会儿王悦等人,笑道:“哟,小世子好大排场啊。”

    王悦看了眼周围稀稀拉拉的一群侍从,嘴角一抽,回头朝着年轻的僧人喊道:“放心,食宿我出钱,不吃大师你家米粮。”

    竺法深一听这话,眼就笑弯了,忙回身一拂袖,“来来来,世子山上请。”

    王悦看着那油菜花丛中笑得一脸假惺惺的年轻僧人,眉头一抽,半晌噗嗤笑了声。这不要脸的德性,这假仁假义的嘴脸,多年不见还真是让人很怀念啊。

    琅玡王氏嫡系子弟王潜,十七岁脱了朱衣华服放弃了大好前程遁入空门,如今余杭一隐世僧,闲云野鹤近二十余年,平生无所好,唯好养蜂与数钱,在钱塘修了几座绿瓦青墙的寺庙,自己做住持,手底下养了一批刁僧,一群人专宰过路的达官贵胄,揩油水可谓余杭一绝,月月收一茬香火,每逢佳节更是赚的钵满盆满。

    琅玡王家第一有钱人,当仁不让。

    王悦揽着他的肩踏入了山寺,一进门就看见西面侧殿里横卧着一睡佛,泥塑金身,灿灿然荣华加身。王悦本来就不怎么注重吃穿,在现代穷了挺久,骄奢淫逸的习惯更是去了七七八八,一看见那金身佛就下意识挑了下眉。

    竺法深径自拉着王悦在那佛前坐下了,颇为亲热道:“我前两日收到了你父亲的来信,说是你遇刺了?”

    王悦有些不太好判断竺法深脸上那是不是幸灾乐祸的神色,于是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竺法深极为自然地牵过王悦的手把了会儿脉,忽然一顿,他抬头望向王悦,半晌笑呵呵道:“没大事儿,没事儿,还成。”他顿了会儿,接着道:“好好养一段时日,少年人身体好得很,什么病什么灾的,很快便好了,更别说你壮得更头牛似的,好得快,好得快!”

    像牛一样壮的王家大公子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是!那还是世叔说的是!”有钱人,那必须得供着。

    竺法深看王悦那副模样,轻笑了下,半晌又倚着桌案轻瞟了一眼门口坐在桂花树下休息的一丛王家侍卫,叹了口气道:“这两年中朝局势变得快呀,就连我这儿,这两个月上山拜佛的人都较平时少了许多,你看看这人来人往,这还不到去年这时候的一半。”他一顿,慢慢接着道:“香火也减了不少,看来这如今的世道,的确艰难呀。”他轻笑着摇了下头,而后看向对面的王悦。

    王悦往门外看了眼,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一枚钱袋轻轻放在案上,咧嘴笑道:“修点善缘,还望世叔在佛祖面前多给侄子美言几句。”

    竺法深扭头深深看了眼王悦,朝一旁的小沙弥轻轻招了下手。那沙弥立刻甜甜笑了下蹬蹬蹬拎了只青瓷壶过来给王悦倒茶。竺法深这才重新看向王悦,敲了下桌案低声道:“你既来了,便安心住下,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真拿世叔当外人?”他伸手捞了那钱袋扔给那倒完茶的小沙弥。

    “不敢不敢。”王悦忙笑道。这么多年,他被竺法深扒干净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穿金戴银而来,两袖清风而去,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他现在都很识相的。他低头喝了口茶,看向对面浅浅笑着的僧人,脑海中忽然想起他父亲王导从前对这位年轻时不羁放荡的王家子弟的一句评语。

    一脚踏红尘,一脚踏空门,脑门响当当一个钱字,心中清寂寂一个佛字。

    佛个屁。

    王悦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装模作样低咳了声后,他抬头看向竺法深,看了很久,他起身走到大厅正前方,施施然对着那灰衣住持行了一礼,“许久不见,长豫拜见世叔。”

    竺法深忽然眯了下眼,淡淡笑开了,良久,他抖了下袖子将人轻轻扶了起来,“来都来了,心放宽些,前尘无非一个空字,过去的都过去了。”

    王悦坐在榻前,一听这话捏着杯子的手忽然微微一抖,很久之后,他才点了下头,“是了。”

    过去的事儿,便是过去了,万千前尘不过一个空字。

    王悦垂眸笑了下,低头慢慢喝了口茶,竺法深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世道也不是非常难,世道就是世道,它摆在那儿了不依谁的,主要是看人怎么过。”

    王悦端着杯子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就打个比方说吧。”竺法深费力地捞了腿上榻,神色间全是指点山河的飒爽,他指了指门外,“最近上山的人是少了,香火钱也少了,那怎么办呢?想个主意让他们上山的人多捐点呗,你上山拜佛要摇个签吧,得了,摇一枚签二十两吧。签筒里上上签我大部分全替成了下下签,这世道当官的谁不怕事儿,抽个下下签准不乐意呀,想再抽?得,付钱呗。再说那香,一炷香我定了四十两,满殿这么多菩萨佛陀,你就买一炷香插人面前是瞧不起别的菩萨?这年头花钱铺路子的官谁不怕得罪人?想讨巧,拿钱呗。”

    王悦目瞪口呆地看着竺法深,良久,他伸手竖了下大拇指,“高!”世叔你不去做官,你这太可惜了!

    竺法深轻轻一笑,瞟了眼王悦手中的杯盏,“这年头当官的都讲究个排场,讲究弄点门面,上山了得喝点好茶吧,我这儿的茶,那全是拿去年新雪烹的嫩竹尖,一杯两百两打底。”

    王悦正喝着水,噗一声猛地喷了竺法深一脸。

    竺法深一顿,沉默片刻后抬手拿袖子一点点把脸擦干净了。一抬头却见王悦把嘴里的茶没喷完的茶小心地全吐回了杯子,连沫子都吐进去了。竺深嘴角一抽,“你干什么?”

    王悦把那杯盏推到了竺法深面前,“喝不起,喝不起。”他摆摆手。

    竺法深:“……”

    深夜禅院。

    王悦睡在禅院屋顶上,吹着风望着头顶横空的一带银汉,眼神有些悠远。山月枕潮头,蜜蜂嗡嗡嗡声彻夜不歇,王悦躺了一会儿,无知无觉地竟是闭上眼睡过去了。

    睡得正朦胧,当一声巨响,王悦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景象,却忽然一下子愣住了。夜半钟声雄浑而辽阔,一声声在天地间悠悠荡开,大江涌月,潮头翻雪,满江皓皓之白中飘着一叶孤舟,乌蓬船头有个老叟一竿一竿慢慢倒行船。

    这一幕太宁静,王悦看怔了,心事一瞬间翻腾不止,横冲直撞,来势汹汹。他忽然攥紧了手。

    白天举杯邀盏谈笑风生,他还能自在从容,怕的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安静,忽然什么都刹不住了。

    王悦想起些人事,想起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小姑娘,想起灯红酒绿,想起逼仄交错的胡同街巷,想起一个眸如点漆的少年。

    王悦在屋顶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忽然,他翻身一跃而下。

    正殿点着零星两三盏灯,守夜的两个灰衣小沙弥卧在蒲团上睡熟了,殿中静悄悄的,佛祖端坐在莲台之上,悲悯地半垂着眼,他的面前摆了一钵未开的莲。王悦站在那儿看了那佛祖一会儿,忽然就想起住在这儿十余年的那位养蜂嗜钱的年轻住持,如今很多人都唤他一声道人或是住持,极少有人记得,那人原名琅玡王潜,原是族中叔伯长辈最为器重的王氏子弟之一。

    琅玡王潜,一提起这四个字,恍然间就已经二十年了。王家三郎,征西大将军王敦亲弟,少年时放浪形骸,整日厮混于花街柳巷,醉卧胡姬床,敞衣胡乱弹一曲琵琶,笑傲了多少规规矩矩的少年人。

    关于这位世叔的事儿,王悦了解的实在不多,只知道他十八岁时忽然就弃了琅玡王氏的姓氏入了空门,别的事儿,奇怪的是整个王氏家族皆讳莫如深。他从前一直觉得这位世叔是天生的不羁浪子,做出这些惊世骇俗的事儿那都是个性,直到他十四岁那年恋上庾文君碰了不少钉子,来到这儿找这位僧人世叔吐苦水,他拉着竺法深说了大半晚,最后实在是心中憋闷,随口问了一句,“世叔,你这种修佛的道人,遁入空门后就真的没有喜欢过女人啊?”

    灰衣的僧人捏着串珠子,嘴角一抽,问道:“观音菩萨算不算?”

    王悦一阵无语,正想说当然不算,忽然就看见了青灯下那位清秀僧人的一双眸光淡淡的眼,他猛一下子没了声音。烛光下,灰衣的僧人坐在蒲团上,望着佛前那钵半开的莲花,眼神温柔而缱绻。

    王悦抽回思绪,打量了眼前金闪闪黄灿灿的金身佛,又看了会儿那钵未开的清水莲花,抬手从一旁佛祖的面前捞了盏灯转身往殿外走。

    王悦到处转了转透透气,实在不知道去哪儿,最后走到了后山,他将灯挂在了一旁的桂花树上,自己摸了块石头对着一池水坐下了。心里有点乱,灰蒙蒙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伸手从一旁随手捡起块石头像小时候一样在这池子里打起了水漂。

    一块石头跳了七八下才没了动静,激起清越的水声。王悦坐在石头上,对着那池子开始百无聊赖地打水漂,听着水声乐呵乐呵。

    王悦觉得自己是有够无聊的,怕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他索性随手支着下巴就开始想正事儿,他在这儿肯定待不了太久,到余杭是为了安抚曹淑,过两天他肯定得跑回去。跑回去后第一件事儿就该去见见从前的那群朋友,庾亮庾翼、周家那几个小子,还有温峤,然后再到处在各士族家转转,既然打算干点事儿,首要的就是在各位同僚面前混个脸熟。

    堂堂一个中书侍郎,连朝堂上的人都认不全,确实是有些过分了,同样是世家子,看看庾亮,再看看他,啧!

    王悦暗了下眸子,手腕用力,将手里的石头狠狠甩了出去。他起身拍拍手,打算回房。刚起身,三两声清越水声后,忽然轰一声巨响。

    天色太黑,王悦一愣,不知道什么情况,随手拿了灯照了眼。

    被石头砸烂的巨大蜂巢塌在地上,无数黑压压的蜜蜂涌出来,嗡声如雷。

    王悦猛地瞪大了眼,啪一下扔了灯回身就撒腿跑,“操!”

    林间飞鸟闻声惊散,后山忽然就喧哗了起来。王悦这辈子就没这么玩命跑过,跑得都快喘不上气了还在翻山越野,少不更事时捅过一次蜂巢,一想起来王悦冷汗就下来了。

    玩命跑了一阵,他猛地停下拍了下脑门,“傻了傻了!钻水里啊!”他回头看了眼极远处的水池,冷不丁撞上近在咫尺的暴怒蜂群,他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跑。

    水?哪儿有水来着?对,山寺北边的禅房。王悦哗哗哗拍着脸上身上的蜜蜂,一边骂着竺法深他大爷,一边跳着往禅房狂奔。

    “啊!操!”眼睛忽然一阵剧烈刺痛,王悦猛地捂住了眼,啪一下抹掉了眼上的蜜蜂,伸手扒住墙上野草他翻身就跃了进去,头也不回就扑腾着跳水池里了,春天夜里的水池还是凉意彻骨,那一下子王悦冻得牙床直抖,脸上手上传来刺痛感,尤其是一双眼,火辣辣的疼。

    池子挺宽,大概两三丈深,王悦捂着眼闷在水下,刚踩着块边缘的石头站稳,脚底忽然一滑。那一瞬间,王悦觉得他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要被收回去了。

    他用尽全力去抓岸边的石头想浮起来,却一把拽了丛水草,正慌乱地扑腾着水,一只手忽然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腕。

    王悦下意识反手抓紧了救命的那只手,他神经绷得紧,没能注意到那只手忽然的一僵。夜色下,穿着件月白色长衫的男人扶着石头,将人慢慢从水池里拉了上去。

    王悦一上岸,狼狈地捂着眼吐着水,顺带还吐了点水草,他没地方扶着自己,下意识就拽紧了手边的东西,“咳咳!”他狼狈地低头剧烈咳嗽着。

    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背,替他一点点顺着气。

    “多谢。”王悦闭着眼,手狠狠压着眼睛,眼睛实在疼得厉害,他心里一凉,完了完了,要瞎。一慌,手下意识就去用力揉眼睛,正用力,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没事吧?”

    清冷的声音一响起,王悦就跟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瞬间傻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猛一下朝那人扑过去,睁大了眼看着那人。

    夜色深了,眼睛一睁开疼得直冒眼泪,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也看不清面前的人脸,只依稀看出那人儒衫长发,心里一瞬间就冷了下去。他顿了一会儿,猛地松开了拽着那男人的手,“抱歉。”他低头想捂住刺痛的眼,却被那人按着手掰开了。

    “别揉了,伤眼睛。”

    那略带清冷的声音一响起,王悦就听出了不一样,音色很近,但明显年纪对不上。他疼得厉害,低着头仍是想伸手揉眼睛,忽然脸被人捧了起来,一阵冰凉。王悦下意识侧脸去躲。

    “是药。”

    “你随身带着药?”

    “嗯,连云寺多蜂,上山的时候随身带着。”那男人解释了,一点点给王悦搽着药,看着王悦肿起来的大半张脸,一双眼更是肿得跟水泡似的,搽着搽着,他忽然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声。

    王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人笑什么,皱了下眉,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了,他脸肿的连眉头都皱不起来了!这回脸真的是丢干净了,丢没了!

    “没事,没伤着眼。”男人没往敢往王悦眼睛上搽药,只仔细看了两眼,顺便不着痕迹地挥掉了下王悦揉眼睛的手。指腹一点点顺着王悦的脖子往下轻轻搽药。

    每次这男人一说话王悦就忍不住失神,也没注意细节,憋了半天问了一句,“你住这儿?上来拜佛的?”

    “嗯。”清清冷冷一个字,一点也不像是多话的样子。男人捞起王悦的手腕慢慢上药。周围点着淡淡的熏香,看样子像是驱蜂的。

    王悦闭着眼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等等,自己抱着的是什么?他左右摸了下,忽然一顿,诧异道:“你……你是个废人?”这人好像是坐在轮椅上啊!

    那男人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望着脸肿的不像话的王悦,唇角上扬轻笑了下,淡淡回了一个字,“嗯。”

    王悦也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极为失礼,张了张口,“抱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忙松开了抓着那人腿的手,“抱歉。”王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那男人捞过王悦的手上,替他手上的伤仔细上了药,心里却淡淡叹了声,这么些年了,冒冒失失的性子真是丁点没变。

    王悦本来想说句什么,问句这人的姓名日后送点钱道个谢,忽然又反应过来,他脸肿成这样,鬼都认不出来啊!这么丢人的事儿,打死他也不承认是他王长豫啊!王悦硬生生憋了回去,憋了半天又觉得这好像不太厚道,还是问了句:“你是哪家的人?”

    “陈郡谢氏人,住这禅房的香客。”男人好像脾性极好,说什么都是清清冷冷不缓不慢的。

    王悦只记了个陈郡谢氏,怕这人问自己的名字,没敢再问。上完了药,也没敢逗留,从地上扒拉扒拉站了起来,男人回个房拿件干净衣裳的工夫,王悦肿着一张脸跑了,临走前眯着眼看不清路,狠狠磕了下墙,疼得他下意识眼泪瞬间就飙出来了。王悦吃痛地捂着额头,麻溜地捂着脸赶紧就翻墙走了。

    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院子已然空无一人,他挑了下眉,看了眼那堵高墙,捏着件干净衣服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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