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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芦城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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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晔背脊一僵, 伸出手想捡起那张信纸, 可楼湛背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居然心虚得动弹不得!

    “阿,阿湛, 你回来了… …”嘴唇动了动,脸上微微发白。

    楼湛眼底掠起幽光, 弯腰替帝姬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动作,抬眸道:“帝姬的东西掉了。”

    他的视线只在纸面上停留了几息,若不是她留意,甚至会错过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

    “见到帝姬平安无事,湛便放心了。”他打开了窗,落日沉沉,借着天际的余晖转脸望住她,眼角那颗朱色小痣显得格外鲜明。

    德晔别开眼, 把指尖信纸小心地放到书案上,无意中袖襕却擦碰到了水丞,水丞一翻, 转瞬间湿了整张桌子, 滴滴答答的水滴从桌角蜿蜒而下… …

    那张信纸亦是被溅湿了,“靖王当诛”四字晕染开,墨迹蜿蜒,看起来如同黑蜘蛛伸出了爪子, 向四面八方伸展。

    德晔又僵硬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打从看到这封信起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更是楼湛的突然出现让她莫名纠结。

    楼湛沉默了一会,唤人进来收拾,等使女都出去了,他缓缓开口道:“帝姬无需惊慌,只是一些信件,湛的一切都属于帝姬。”

    “我不是故意偷翻你的… …”她眼睫微微闪动了一下,落在他眼里。

    楼湛继续道:“您想看什么,随时随地,湛绝无二话。”

    德晔却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去,她眉心皱了起来,往后匆匆倒退两步,兀然间想起什么,便又停下,眸光复杂地看向楼湛。

    “我说了,帝姬不必在意。”楼湛温声说道,转身面向着那张湿漉漉的书案,把洇湿的信纸团作一团。

    德晔的脸色逐渐趋于正常,她走到他的身畔,望了他一会儿,轻轻道:“阿湛仿佛黑了许多,近来操忙联军事宜,十分辛苦罢… …”

    楼湛笑了,眸子里燃起星辉一般的芒,“联军已然形成,湛这点辛苦与他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帝姬这段时日亦是忍辱负重,好在如今平安而归。”

    他似乎忘记了她从哪里回来,也不过问她是如何回来,意气风发地道:“我们收到消息,此番殷帝御驾亲征已是板上钉钉。一个光会纸上谈兵的,也敢号称来挫挫联军的锐气,真真可笑之极,看我不生擒了他!”

    德晔抿了下唇,狐疑道:“你们便有如此把握?”

    楼湛掖唇淡笑,缓缓执起她一双柔荑,“帝姬且看好就是,大宁终有收复之日,届时帝姬的心愿便可了了。”

    如果真的能够顺利收复失去的国土,这确实叫人兴奋,想想都能振奋得睡不着,德晔不着痕迹把手从楼湛手中滑出,却又问道:“适才信上所写,俱是真的?你们当真谋划了一个能让靖王入套的阴谋,能把他…诛杀?”

    楼湛看了看德晔袖入袖中的手,面上掠过一抹失望,“帝姬仿佛,十分在意那裴允。”

    德晔一下子有种窒息之感,好像被人闷了一棍子,她好怕自己再说下去,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便要完全倾向不该倾向的一面,甚至被楼湛发觉出来!

    “… …阿湛怎么也学会开这样的玩笑,一点意思也没的。”她勉强笑了下,“我只是好奇你们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裴若倾,其人…狡猾无比,难道轻易能够中计?那个神农塔和鬼王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楼湛在原地踱了踱,思忖着道:“他若果然狡猾,油盐不进,为何放帝姬回来,留在身边用以威胁岂不更好?”

    她面上似有动容之色,“靖王或许是觉得,我不堪大用。”

    “帝姬这话,委实太过轻视自己。”到底是什么缘由,其实楼湛早已看出。

    只是他厌恶自己这个想法,裴允若非对帝姬动了真心,怎么连利用她都想不到,他不是想不到,只有一个可能,舍不得。

    以真心换真心,叫人作呕。

    楼湛把捏成一团的废纸扔进纸篓,转过脸来,微微露出笑靥,“帝姬这些时日想必是累了,快去休息罢。明日我们启程前往芦城,路上几日,又要受累,恐怕帝姬身上吃不消,却是要辛苦了。”

    她听后张大了眼睛,“这么快就去芦城,芦城是正在打仗的地方是么?”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多少听说了些许事,适才又偷看了信件,便解释道:“芦城是最靠近大殷的一座小城,太子前日协同庄王占据了此处,此番以芦城为点向外扩散,往西面只要切断殷军的路,大宁数座城池即有望在一年内收复,大殷东临晋,只要拖得靖王分.身乏术,殷帝不足为惧。”

    再强悍的国家,腹背受敌之际也难翻身。

    德晔依稀听明白了,只是脑子里乱的很,问道:“之后呢?”

    “什么之后。”

    她对上他疑惑的眼,略略低下头,“我是问,假设我们收复失地之后,要做什么… …?”

    楼湛道:“自然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尽可能协助大晋。若到那时,大殷必成强弩之末,一举吞并,永除后患。”

    好一个永除后患,德晔挤出个恍惚的笑容,喃喃道:“希望一切竟如人愿,殷贼毁我家园,死有余辜… …”

    “帝姬能这么想是最好。”楼湛说着,不期然蹙了蹙眉。

    她这样勉强自己,莫非忘记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忘记孰是孰非,还是说,裴允当真如此重要。

    德晔跌跌往书房门口走去,手臂一重,却是被拉住了,她茫然回顾,楼湛忽然道:“帝姬明日上午,能否陪湛看一出戏?”

    他的声音透出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唇角虚弱地浮起,“是一出近日十分叫座的戏,湛想来,或许帝姬会喜欢。”

    她怏怏看了他一时,拂开他的手道:“阿湛,我太累了,明日我们不是要出发去芦城么?”拍拍他的肩膀,歉意笑了笑,“以后有机会罢,阿湛也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能——”

    话犹未说完,却被他拥进了怀里。

    他几乎从未对她行如此逾越之举,德晔愣了一时,急忙推搡道:“阿湛,你做什么,没有吃酒也能耍酒疯了?”

    “帝姬难道从未感受到湛的真心… …”他像是遭拒后恼羞成怒,自己却知并非如此。

    她拂开他的手,拒绝他,他眼睁睁看着她远离,他们只会越来越遥远,即使有朝一日裴允死无全尸,她也不会把他视作依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失礼了。”楼湛踅过身,揉了把脸,缓步走向内室。

    经过墙壁上挂着的小弓时,他勾唇轻轻一笑,取下来望着它道:“只怕这个,帝姬亦是瞧不上的。既然如此,它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不如毁损了干净。”

    德晔顿时感到一阵失落,她抢过他手里的小弓抱在怀里,“你送了我,它便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毁掉?”

    楼湛待要再开口,她却快步走了出去。

    行至园中小径,德晔呼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才行。

    是,收复大宁除了是堂兄的心愿,也是她的,针对大殷无可厚非,殷帝就算死一万次被活捉也好,死在军中也罢,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是殷帝死了,矛头便会直指阿允。

    他这个人… …是颇有些自负的,也许真的会中计遭人设计。

    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沉甸甸的。

    德晔回到小院里,罗衣正站在紫藤花架下等她,这时节花几乎落得差不多,只余下孤零零的藤了,三两根延展而出,似老妪的手臂。

    罗衣收拾过自己一番,洗了澡,气色却是不佳,上前道:“帝姬… …”

    德晔摇了摇头,她还在考虑,假如被罗衣知道他们的计划,她是否会报信,然而报信是她自己目下想做之事,可是她犹豫难抉。

    再者,她才偷看了信,难说楼湛没有叫人暗中监视,假如他当真如此做,她一点也不怪他,都是她的错,是她胳膊肘向外拐… …

    这么一想,她的纠结又深重了一层,仿佛被大山压住,动弹不得。

    几日后,顺利抵达芦城。

    到了这时,德晔已经发现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时间不多了,难保澹台逸计划到了哪一步。他远在千里之外,眼前正是殷帝,却还不忘针对正和晋军纠缠的靖王,实在叫她气闷。

    女子行走多有不便,德晔便一直作男子装扮。

    她背着小弓在几处城门走来走去,太子逸看在眼中,却并没搭理她,量她也做不出背叛大宁之事。

    德晔后知后觉才知,此番是由庄王和楼湛带兵出城,他们仿佛要预先设伏,她对这些一窍不通,却觉得殷帝此番要遭,东三军的勇猛矫健是出了名的,所向披靡,何况堂兄十分不像个太子,一肚子坏水儿,走的都是野路子,这样的搭配,一般人很难在他们手里讨到便宜。

    果不其然,数日后,便有捷报传回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到了盛夏,太阳炙烤得地面冒烟之时,传来联军生擒殷帝的消息——德晔正在找失踪了的罗衣,听闻此事,半天没回过神。

    他们,是如何做到?

    可以想见殷帝身边的护卫该是如何,于重重殷军中生擒一军之主帅,这是使了什么招数???

    想到他们会把同样的本事使出来,用到另一个人身上,她连这种喜悦都是喜忧参半,焦虑地趴在城头围观凯旋的军队联军。

    画红突然兴致高扬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叫嚷道:“帝姬!升平帝姬回来了!你快去看看,不要找罗衣姑娘了——”

    升平回来在德晔预料之中,她步下台阶,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殷帝遭擒,是有升平一份功劳?否则,她还是觉得他们再本事,也不能到如斯地步,即便殷军精锐都在靖王那处,这里也不全是蠢货才是。

    倘或没有殷帝自己的决断受到干扰… …

    猜测终归是猜测,直到德晔真正看见升平时才知道自己居然想对了。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个矛盾的人,没想到升平帝姬尤甚,她甚至,在做出决定后露出了后悔的意愿,拉着她的手哭诉道:“阿卷,我实在不知如何认识好,是我一时糊涂,我也知道你们是对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她说了很多话,德晔只是沉默地听着,因她许多话前后不搭,有时又自我否定,她实在无法接口。

    不过德晔还是很同情升平,像姐姐一般把她揽到肩膀上安慰,“都会过去的,你想想,其实裴灵儒只是生命里一段回忆,时间久了,你就会把他忘记… …”

    升平蓦地一震,抚着小腹站起身道:“阿卷,这里只有你我,我也不再瞒你。”她深呼吸几口,苍白消瘦的脸孔微微抖了起来,“我不敢告诉哥哥,我有了裴灵儒的孩子,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儒待她,当真好极,她却陷害他落到如此境地,自己亦不能原谅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德晔看升平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突然不懂什么是爱,爱是欺骗,还是成全,还是后悔?她不能把自己逼到和升平一般的境地,如果她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大道在心,自己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阿卷,你有没有办法,我们放了阿儒好不好?我知道,”她泪眼婆娑望着她,“我知道,昔日他对你不好,且事关两国… …我都知道,可是我,阿卷,你帮帮我,我受不了了!你知道么,如果不是我,他绝不会入了哥哥的圈套,我真的不知道他这样在意我,太晚了,我该怎么办?”

    升平痛苦地蹲了下去,“父皇是死于靖王之手,并不是阿儒啊,怨有仇,债有主… …”

    德晔伸出要搀扶她的手僵了僵,缓缓垂在身侧。

    若说起初她对靖王最大的憧憬,便是这位靖王,砍下了皇叔的脑袋,挂在城头暴晒。她曾经做梦都想杀了皇叔为父皇和母后报仇。

    假如不是阿允,她至今也只能做梦。

    这便是事物的两面,角度不同,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会产生出截然不同的情感。

    … …

    几日后,升平被软禁了。

    德晔从楼湛处得知,是因她试图贿赂守兵放了裴灵儒。

    她几乎要怀疑升平是不是故意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使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贿赂守兵,要是一般的人犯也罢了,殷帝… …除非守兵是卧底,否则都不会为几个钱做这种事。

    夜黑风高。

    德晔对着烛台神思邈邈,窗台外传出□□的叫声,门房吱呀开了,画红打着美人扇进来,小心放好了竹帘。

    “帝姬,升平帝姬使人传话来,想见一见你,”画红把烛台放远了些,“不过奴婢想着,此时竟是不见为好,她犯下这样的事,帝姬最好还是不要接近。”

    近朱者赤,帝姬原来就有些魂不守舍,若是被升平帝姬说动了也去救殷帝,那可真是完了!

    德晔用脚把藏在床底的包袱向里推了推,以防被画红看见,低声道:“你多虑了,升平姐姐先前便找过我,是我没言语,她才… …”

    她叹了叹,觉得没甚么可说,脱下外衣掀开雪白的床帐躺了进去,扭头道:“我要睡了,你自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今日睡这样早?”画红问了句,见帝姬久久不回应,以为她困倦睡去了,就不说什么。

    正要退出,冷不丁有“砰!砰!”的声音在外响起传进耳中,吓得画红和床上假睡的德晔都是一激灵,德晔抄起床畔的衣服就穿起来,男人的衣服穿着格外方便,她三两下便站到了门外,只见远处城门楼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冒气滚滚的烟尘,紧接着轰轰砰砰的炮响接连又响了起来,叫人犹自内心的胆颤。

    画红惊慌道:“殷贼半夜偷袭?!”

    楼湛的出现证实了画红的话,他见帝姬还在,便略安心,吩咐手下严加护卫,便行色匆匆而去。

    “没有主帅,如何偷袭?是谁在指挥?”画红捧着心口望着远处城门,心跳快得像是心脏将要跳将出来。

    德晔动了动唇,突然向外跑了几步,几个侍卫立时拦住她道:“外面危险,帝姬留步为宜!”

    竟然真的把她关在此处,之前怎么不如此防备她?

    莫非… …真的是靖王在… …天哪,他怎么会来,是救驾么,那落塞关怎么办,没听说他赢了… …

    她愁烦起来,在院子里团团转圈,也许她不应该为他想这样多,他此际攻打芦城,便是要威胁到收复大宁的计划,他是敌人啊,可是,他对她没有坏心,他只是为了自己国家——

    呸呸呸,德晔捂住了脸,额头渗出汗来,她居然站在他的角度,她是疯了。

    画红看到帝姬陡然无头苍蝇一般,不禁拉住了她,道:“眼下一时半会也安静不下来,外边却有蚊虫,仔细被咬了,帝姬还是先回房里去,奴婢去外面探探消息,回来再告知您。”

    见画红转身要走,德晔看着站在院门口两个石雕一样的侍卫,忽然计上心头。

    半柱香后,使女画红从帝姬的院中走出,侍卫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向院里,见男子装束的帝姬的影子正在房中打转,便未曾多想。

    “画红”自然不是“画红”,德晔扯了扯裙襽,竟然觉得不方便起来,就一路拉着裙角一路往外跑,远处的炮声倒是止住了,只是望来浓烟滚滚,想来局势不容乐观,忍不住心惊肉跳。

    德晔跑得哼哧哼哧,好容易出了府邸,前面的小路上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定睛一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竟是升平和殷帝!

    这种时候,她能不裹乱了么,德晔大喝一声叫住了他们,裴灵儒似身上有伤,转头时速度有些慢,却是升平犹豫着道:“德晔,求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带他走了,自己还会回来的… …”

    “走?从哪里走?”

    德晔指了指四面城墙的方向,“靖王无声无息杀了来,如今已然将此地团团围住,升平姐姐这时候怎么能意气用事,你救了他,那靖王更无所畏惧,芦城怎么办?!撤退打出缺口也要时间啊——”

    升平经她一说面露犹豫,裴灵儒将她拦在身后,倏地阴测测道:“澹台云卷,寡人屡次放你一马,你却不肯放过寡人么。”

    升平来不及阻止,裴灵儒的手已扼住了德晔纤细脆弱的脖子,“今日便送你去见阎王!”

    夜雾弥漫。

    远处喊杀声此起彼伏,应是在攻城了,裴灵儒眸子一眯,转手抽出升平带着的剑,指住德晔后背道:“往前走,带寡人去东门!”

    德晔心中不慌,走得极慢,徐徐道:“升平姐姐,你就看着他这样指着我么,还不如当没见到我…你叫他押着你,太子哥哥见你有危险,必然不会动他… …”

    何必拿着她呢,澹台逸和她不对盘,就算裴灵儒捅死了她,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升平正要开口,殷帝却抬了抬手止住她。

    他听澹台云卷所言,凉凉发笑,“你道我拿住你是为防澹台逸?”

    他那位好弟弟,他却不信他此番好心只为救他而来,怕是巴不得他一命呜呼。便是死,也要拉上他的心头肉,给自己垫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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