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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番外之三 展昭笔记:过渡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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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开封城楼,北风冷冽,细雪飘飞。

    川流不息的年关客商于城门底下进出,冷不防将一袭浅青色的身影收入眼底,一愣过后却是叫人惊喜。

    八月未见,他是瘦了,亦是黑了,可眼神却更加精亮,嘻笑着脸色,眸中的笑意明亮且甘暖,整个人看上去甚为爽俐。走一趟商,像褪去了他一身烦累,身上皆似要发散出浅淡的明光。

    展某的好兄弟,经历一回长旅,心境倒像开阔了不少,看来他此行应是收获匪少,该是未曾吃上大苦了。

    久别重逢,倍感亲切。

    望向眼前此一张明晃的脸庞,我不觉莞尔叹道:「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听他欢喜应诺,冬阳下,笑语灿然。

    年夜之聚,虞春此人平日便不加忌惮的行路打出了回圈效,先惹得王马张赵等四人群起围攻,又挑得公孙先生微笑似怒,将他自己吓得冷汗涔涔颤抖,缩在桌旁一副无所适从。

    我不住牵了牵嘴角,见他一副可怜兮兮模样,没好意思眞笑出来。

    ……魔音穿脑?

    亏得他能想出此方比喻,此事连包大人事后听闻皆不免会心一笑,实乃……虽不中亦不远矣。

    想起方才张龙等人气而不怒、虽打实闹的联合,看着眼前公孙先生故作深高、眉角却已微抽泄底的神情,展某心中,竟无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府内这半年多来诸事纷扰,大伙已是许久未曾有过如此轻松热闹的时刻了。纵情肆意之后,却有了终获团圆之感。

    意识即此,彷佛能感暖意在心中缓慢沁延。

    ……曾几何时,这虞春已然确确实实地,成为此开封府内需有的一份子了?

    府里缺了他的此段时日里,便似一月短了朔末,虽于日常无碍,却也总似少了点滋味。

    正月初三,南御苑宴射,展某随驾护行。

    辽人勇士出手神准,言行嚣张,可我大宋又岂是无人,容得他于此猖狂跋扈?

    新任之步军殿前都虞候,狄青狄将军,奉旨伴射,使得一身的好弓法。校场靶上,一箭破一箭,七箭相连,直将板心透穿,复入后石三分。

    盲箭哑射,听声辨位,应气而动,分毫不差。奔腾马背,立桩悬彩,飞雁流铃,莫一不是一举中的,堪称神乎其技,令人观之不免要抚掌而称快!

    莫怪乎狄将军之名能威镇西境,所向披靡。此番身手实乃旷古绝今,英雄之名,此人,确实当而无愧。

    举场皆为狄将军的神弓之技哗然,辽人气焰大消,龙心大悦,赐下银鞍马一副,其馀金银器物任将军挑选。

    伴射得捷,何等风光?

    惟狄青将军除银鞍马外,却谢绝其余丰厚赏赐,仅拣了只精巧的鎏金银香球后,便叩恩拜退,不骄不贪之行径,难不叫人生出敬意。

    彼时,展某立于官家身后,见官家手抚龙把,晬颜浅笑,满意之情,可谓洋之于言表。

    展某于宫内当值之时,曾与此位狄青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其人温醇谦谨,其心忠义恭良,很难不令人对其生起深交之念。只因其回京时日尚短,却一直无缘深识罢了。

    不料宴射结束,诸人退归的当晚,竟在街上巧遇虞春与此人同路,彼此言谈亲昵随意,竟看似交情……颇深?

    我等与虞春相识良久,明白他表面与人亲善,实内心却甚难靠近,也便需经长久相处,他才易对人敞开心思。过去从未见他对玉堂以外的府外人士,流露出此般视若自己人一般的态度,心下不禁纳闷……

    展某随即想起才在数日前的年夜饭局,虞春说过一番有关王家三郎的诸事,言谈间竟也似与该人有上不浅的交情……

    抬目而望,见著眼前熟悉的友人,展某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也并未如自己想象中一般,那么了解著自己的朋友了。

    是夜,黄汤会新友,声气相投,相谈颇欢。酒酣耳热过后,大伙尽兴将归。

    喧嚣楼前,高墙影下,虞春一副微醺姿态,不甘漠视,气呼呼模样,着实有趣,不禁令展某心生出作弄之意,是故有意不与他回应。眼见他因此恼羞成怒,踉跄着步伐朝展某扑来,心觉莞尔之馀,亦怕他真会绊了跤,连忙伸手欲扶,却见他那正要扑上来的手臂,被狄兄先一步拦下,狄兄随后看向他的目光,竟是隐有责备?

    虞春立即乖觉低头,竟真的,便未再如平日酒后那一般继续闹腾?

    我当下便感惊诧,未及表示,狄兄却已拉上他匆匆离去,转眼间便已带著他消失在长巷尾端不远处的转角里。

    愣神片刻之后,我已知此虞春与这位狄青将军之间的交情,恐怕绝不仅仅只乃一般友人这般简单……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间忽然升起了些许怅然。

    何由如此?却连自己亦难厘清头绪。

    (十)

    乌盆之案,当一名小儿来开封府传报虞春所托带的急讯之时,我当下端是心头火起。

    虞春此子,竟自己跑去——

    凡事需量力而为,不可行逞强之事,展某已告诫过他多少回了,他如今复又逞什么能?!

    于豪州时如此,于陷空岛地道之中如此,如今竟又如此乱来!

    若其所追踪之人,真乃我等欲寻之凶徒,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应付?为何不先回来与我等商量!

    喝上张龙赵虎急赶出门,沿著记号寻至封丘门外,闻巷里声响,急赴而至,正见窗内大刀将落,当下未及思考,随即已催上十成内力,将手中之剑掷出——

    刀剑相碰之际,回头见他仍一副愣头愣脑模样,对自己身处危境一事仍彷若无觉无谓!

    心中怒火更胜,事后难以按捺,忍不住将他训斥一番,他竟敢有理回道有鬼相陪不算只身犯险,还将全部过错,尽推往那女鬼身上,曰自己乃身不由己!

    望着眼前一张满道「我无奈我无错总之我委屈」的面容,展某一时真乃气结无语!

    ……此虞春脑内究竟装的是何物事,展某当下真恨不得敲开一观!

    平日那般精明而懂得避事的一个人,为何紧要关头却反而将自己安危轻拿轻放,全然不知重视?

    「……展某并非是在责怪你,只是担心你。」

    眼见他眼中委屈益盛,我嗟叹一气,抑下火气,尝试好言相劝:「望你日后若要行何动作以前,应要多顾及自己的安危,莫要总是胡来。」

    他道:「我哪有总是胡来……」

    ——还敢回嘴!

    我忍不住瞪他。

    「我明白了啦……」他巍巍峨峨低下头,勉强给出一句承诺:「我下次一定会谨慎一些的……」

    ……只愿他往后真能记住自己曾说过的这句话吧。

    我叹道:「……最好莫再有下次便好罢。」

    ------

    乌盆并蕃商一案侦破后,犯人伏法,本案凶刀等证物,却在事后一场火中遭窃。

    档案室之火,包大人认定纵火者之目标在蕃商案两名杀手之遗物,断言此案背后恐有牵扯,内情不单纯,吩咐我等平日多加留心,尤其留意是否再见那凶刀吊饰上一枚双圈刻成的梅花图腾……无奈此事其后却似石沉了大海,再无波澜,遍寻不着残迹。

    只能暂先按下,以待往后契机了。

    (十一)

    虞春出入外城风月之所,且衣衫褴褛从内奔走而出的消息,令书房内的众人半晌寂静无声。

    包大人神色复杂,抚胡欲语还休,最终仅系重重叹了一气。

    王朝和马汉并未多言,可不难看出面色有些奇异,赵虎早已似撼得神游天外,心思已不知飞往何处去。

    惟张龙率先开口,若恍然大悟道:「我说嘛,之前还调侃他怎地都没见他再去过烟花场所了,敢情不是没去,只是换了个地方去啊?年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没这癖好,这不就打脸了么!」

    赵虎打了个哆嗦,缩于角落喃喃自语。细听下是:「啊……这小春不会在那时候就瞅上我了吧?不!我没那方面的喜好啊!完了,往后难不成还得一直躲著他不成?!咋办?咋办?!这开封府里就这样大……咋都躲不了啊——」

    公孙先生人在赵虎的旁边,理应将他所言听得清晰,却是波澜不惊地瞥去一眼,随即慢悠悠地问我:「展护卫……平日要属你与小春最为交好,此事你有何看法?」

    众人目光顿集,使我一时倍有压力,不知如何作答。

    套句虞春常言之话:此事太玄幻。平日未觉他有此类嗜好,怎会闹出如此种□□,还弄得人赃俱获,众所尽知?

    我苦于思索,搜肠刮肚,也只能挤道:「这……其实……纵他出入这般场所,也并不表示他便……其中或有曲折,不然他其后,又何必奔逃而出?兴许……我们可再打探看看?」

    公孙先生锲而不舍:「若打探出来,其中却无甚曲折呢?」

    「若其中无甚曲折……」我一时辞穷,内心五味杂陈:「那……便趁他尚未泥足深陷,我等……再劝劝他看便是。」

    公孙先生续而追问:「若他不听劝,真好此道,又当如何呢?」

    我:「……」

    不知是否乃展某的错觉,展某似乎从公孙先生询问的眼中,看出某种……奇特的兴味?

    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对我咄咄相逼,我想了想,只好略有艰难地道:「若他真好此道而无回头……那也只能任由他了。兄弟一场,展某不至以此而歧视于他。可经常出入风月场所终归不妥,我自会尽量劝他,让他莫可沉迷其中……」

    眼见公孙先生还欲发问,我却有些招架不住,望向包大人求助,包大人心善,抚了抚胡便开口替我解围,曰此时定论尚言之过早,还是待一切查清处后,再做讨论吧。

    结果那阵子府内清闲,众人很快便将虞春出入城南风月之地的缘由打探清楚:

    原来那日虞春乃与王勤结伴同去,听闻入内后行止颇为无措,倒似是初次出入此类场所。尔后王勤将他一人留下,他却被屋中的小倌挑逗得夺门而出,惊吓非常,以致一路狂奔了好数条街,直至被守城士兵拦截下来……

    听完事件的始末之后,书房内又是一阵沉寂。

    半晌后,包大人摇头失笑:「小春这贪奇的性子啊……」

    公孙先生忍俊不禁:「其实……学生之前,便猜到有可能是此般的结果了。」

    「……」

    我瞥了公孙先生一眼,心里忍不住想:既然先生早有猜测,先前为何又要那般苦苦逼问于我?

    ……此话却是不方便言出让先生知晓。

    张龙一旁大笑:「虞春那小子,未免也太耸了吧!哈哈,进去都进去了,竟然被吓得奔逃出来?还被门兵给拦下……这可真实在是太丢脸啦!哈哈哈!」

    王朝也笑:「可不是,不过也还好他逃了,不然若真在里头出了什么事,如今倒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赵虎纠结:「可说到底,那小春还不是进去了么……要真没兴趣,他进去干啥咧?」

    马汉摇头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俺们的兄弟。」

    包大人笑说:「马汉道得是,无论如何,小春还是小春,便是他真贪溺于彼般场所,我等该为的是要劝他,而非因排斥于他。」

    王朝正色:「大人说得是。」

    张龙笑:「属下可没说会排斥他,只是当时乍听之初不免惊诧罢了。他若真好此道,也还是属下的兄弟。」

    「小春行事实在是随心所至,无所拘束。」公孙先生笑了:「年夜他那番老天爷未把好关的言论,至今学生仍记忆犹新呢。」

    包大人正色:「正因他思想开放,百无禁忌,是故亦容易偏离正途。王勤既与小春交好,今日之事便难保不再发生。你等若有机会,该好好劝劝他才是,凡事应有底线,好奇亦该有限度,声色场所沉迷不得,还是少去方妥。」

    包大人望了过来,道:「尤其是展护卫。依本府来看,小春倒是分外会听你所言之语呢。」

    「……属下知道了。」

    ……这虞春,怎地老是让人这般不省心呢。

    (十二)

    庆历七年正月末,襄邑县不太平。

    削发怪客令该县人心惶惶,知县求助开封,包大人决定使饵诱之,期能尽早破案,不再有新的女子受害。

    那日,春阳和煦,午后清风舒坦而宜人,虞春不甘不愿披挂上阵,著了一身女装出来见人。

    不论前情如何,经张嫂之手装扮后的虞春,立于阳光下,可谓粉瓣如玉,眉眼含春,柔媚中保留着一股难叫人忽略的英气,柔中带刚,刚中又生柔,衬得他一身女子打扮益发俏丽,虽不至乃沉鱼落雁之姿,却也别具一番风华。

    至少,于外人看来,已全然无法将他与男子之身相作牵联。

    他身着女装,周身明显局促,举止一改平日粗莽,矜持立于小院亭中,身姿清新若一蒂芙蓉出水,方才为他折下的杏花簪于发鬓,与他脸上的胭红相映成霞,衬得他面容如桃若李,竟是动人非常。

    乍然一见,我等观感又岂是惊艳二字所能形容?这身装扮加之妆容,早已与先前预料中的姿态要好上甚多。

    恶作剧般欺侮了赵虎之后,他玩笑似地朝我眨了眨眼,语音婉转,一双明眸流盼,他一贯灵动的瞳子,瞬间彷佛有潮涌,能将人吸卷其中。

    便在那一瞬之间,连我也近乎有片刻的恍神,险些忘记面前此名窈窕佳人其实本非女红,直至蓦然瞥见他脖上的一枚甚少露出的突起,方猛然回神,不至表露出失态。

    他不满我反应之平淡,却不知自己当下一副忿忿模样,于旁人眼中看来却是娇嗔,几可让寻常人心动难耐。

    ……我不禁考虑起自己是否该在临行前先好好叮嘱他一番,让他切莫随意以此般挑作的姿态寻人开心,否则出门在外……难免要出事?

    ……唉,看来此番公干之行,是得匀些心思出来,在旁的方面,多照看一下他了。

    张龙和赵虎事后曾私下找我抱怨,曰当时虞春的女子装扮实在与他们造成了强烈冲击,害他们有一阵子、便是在虞春换下女装之后,每回见上他,仍是莫名有种在与女子打交道的诡异之感,着实别扭,以致他们不敢再如往常一般随意与他勾肩搭背、嬉笑打闹,一言不合便可大打出手——偏偏平日又属他们最爱同虞春动手脚。

    如今面对虞春的调侃,他们只能激不还手讽不动脚,若遇对方主动出手,他们尚需要自己闪躲,实在是忍得好生辛苦……边说边忿忿难平。

    对此展某著实无言以对,虽能理解他们苦处的因来,一时却难感同身受他们所想……不过一袭衣装妆容,何由至此?也只能摇摇头,一笑置之了。

    ___________

    襄邑县之行,本是顺利无虞,嫌犯依计落网,不料于县衙中处理完后续诸事返还客栈,却迟迟不见孤身早归的虞春人影。

    他一身女红尚未换下,会不会卷进了何种麻烦里而无法脱身,方迟迟不见人归?

    虽明白一般地痞流氓应不至是他的对手,可心中不免仍是难安,便呼上张龙一齐出门寻人。

    于暗巷深处寻获他时,见他趴坐在地,衣衫不整,两目沁水,明显委屈样貌,模样甚是惨淡,我心中顿时若有巨石崩塌,轰鸣不已。

    「……是谁欺负了你?」一股火气从脚底直冲往顶门,难抑难耐,我不觉怒喝出声:「告诉我!大哥绝对为你讨回公道!」

    他朝我眨了眨氤氲的眼睛,神情空蒙彷徨,直叫人看得心疼。

    ……事后得知此事不过是件乌龙。

    可待从虞春口中听到背后那名戴着铁面半罩男子的形状之时,某种经年累来的直觉,却叫我隐有不安。

    近来未曾听说江湖上出过这一般的人物,其身边几名护卫身手已是不凡,能号令他们之人显然更非泛泛之辈——如此人物在江湖上又岂会没没无闻?除非他刻意隐瞒踪迹……如此一来,背景必定不单纯。

    何况,他们既着急寻人,方才又怎会轻易便放过此一相貌与他们欲寻之人,相似至连谈数语,皆未发觉错认之不明之人?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甫回京不久,城内暗桩便表示有人于暗中打探「虞春」一人的来历与消息,所幸暂时仅为打探,再无有其它动作。

    兴许对方弄清了虞春与他们欲寻之人确实无瓜葛,故而便不再上心了?

    ……不,目前尚无法如此断言。

    我走向公孙先生房间,抬手敲了房门,为虞春请了一段长假。

    在情况尚未确定以前,还是先让他跟着我妥当。毕竟王朝等人平日除护卫包大人以外,尚有诸多事忙,恐无过多心力来兼顾虞春。

    便让他,随我走一趟常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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