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8号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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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隆冬,鹅毛大雪连着飘了几天,雪厚末踝,此时已是腊月十六,再有半个月不到就是除夕了,农忙早已结束,修大坝、修公路、修桥梁、栽树的活都已无法展开。

    是的,芦汪北合作社-小松林大队-大坟前生产队的社员们全部安闲了下来。

    大冷的天,约莫零下十几度,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把炕烧得热乎,婆娘们把针线箩搁在炕上,盘腿而坐,或纳鞋底,或打补丁,光景稍好点的,就该琢磨着给家里哪个孩子添新衣裳啦。

    一年忙到尾,庄稼汉们也不愿出门,斜歪在炕上,从烟袋里挖上一锅碾碎了的旱烟叶,点上,吞云吐雾,也是舒爽事。

    也有抽不惯旱烟袋的,家里废弃的报纸、写完的破作业本,都能撕开了卷上一卷烟,哪怕没有过滤嘴也成,至少没旱烟袋抽着味道冲。

    当然,若是家里光景好些,又碰上管得不严苛的婆娘,抽一根不要烟票的大生产,六分钱一盒。

    是夜,大雪还在下着,庄稼人们早已进入梦乡,钱寡妇却是睡不着,不是不困,而是给急得毫无睡意。

    她孙女春儿身上烫得跟个火炉子似的,指定是烧迷糊了,嘴里竟然喊着她早已死去的老子和改嫁了的娘,钱寡妇穿上衣裳,摸索着出了门,冒着大雪,一路磕磕绊绊的摸到了她大儿子孙有银家。

    砰砰砰。

    一连串的砸门声,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孙有银两口子,高淑芬伸手拍了拍被睡得不安慰的狗娃,不悦道,“谁啊,大半夜的。”

    踢踢她男人孙有银,“有银你下去看看。”

    大冷的天,哪个想下床,只是敲门声一直不停歇,非要把人喊去了才罢休。

    孙有银骂了声娘的,光腿套上棉裤,裹上棉袄,下床去开门。

    两间土坯草房,一间孙有银两口子带五岁儿子睡,一间两个闺女睡,两个闺女睡得是堂屋,白天收了棉床被物用来待客,晚上铺上被物就能睡人。

    一阵乒乒乓乓,没几时,孙有银又进了屋,一声不吭坐在炕沿,光着脚就往解放鞋里伸。

    高淑芬在里屋都能听见孙有银跟她老娘的对话,老二家的丫头发烧了,老婆子嚷着让她男人送卫生站去。

    大半夜的,卫生站哪有人呐,得去人家里把医生给抓起来,还不得一阵鸡飞狗叫,扰民!就她事多!

    高淑芬哼了一声,“你呐,就是心软,老婆子就逮着这点,才有个屁大点事都来找你,你让她去找老二试试?看万珍不把她骂上天!”

    孙有银烦道,“行了,你睡你的,我去看看。”

    “烦人,烦人,烦人!”

    孙有银人都出了门,高淑芬还在牢骚,嗓门大了些,倒把她五岁大的狗娃给吵醒了,赶紧心肝宝贝的哄着让他睡。

    孙有银在前头快走,钱寡妇跟在后头杵棍,走得蹒跚,雪太深了,钱寡妇一脚踩进坑里,摔了个狗吃.屎,俗话说雪是棉花,摔倒也不疼。

    孙有银急匆匆的又拐了回来,把他娘从雪里扶起来,嘴里怨道,“走个路都不让人安生...”

    声音戛然而止...瞎了眼的老婆子了,你能让她好好走路?

    娘两个搀扶着,从孙有银家屋东面,穿过两人宽的羊肠小道,走个三五分钟就到了钱寡妇住的地方,一间土坯草房,门矮的很,庄稼汉得弯腰低头才能进去。

    进门之后,孙有银把手掌往孙秀春额上一探,道了声,“乖乖,这么烫。”

    二话不说裹了被子,连被带人给打横抱了起来,八岁的丫头了,瘦的就一把骨头,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没点分量,到底是亲侄女,看着她长大的,孙有银此时无比愧疚。

    钱寡妇看不见,只能凭声音判断,“咋地,有银你要去哪儿?”

    “你不是说让带去卫生站吗?我抱春儿直接去生产队,套上马车就去乡里。”

    “我也去!”

    “不行,外头雪下得大,你在家等着。”

    “我要去!”钱寡妇固执得很。

    孙有银拿他娘没法子,只能放慢了步子,走一段等他娘一段。

    “老娘啊,你咋这么不放心,我还能害了春儿不成?”

    钱寡妇不吭声,心道这些年如果不是她还在,她可怜的春儿被活剥了也说不准。

    向东走就是生产队,挨着主干路口,一排五间土坯草房,一间办公室,两间打通了存放生产队小件农业用具,铁犁、耕耙、石磙,铁锹、镰刀...

    一间牛栏,里面养了两头老水牛,一间马房,马房里打了地铺,解放前的老地主何铁林就睡在地铺上,既照顾马,又不误看水牛。

    五间土坯草房后面还有一个大仓库,可容纳十几万粮食,两间机房,轧花机、打米机、抽水机,还有大件农用器械石磨、架子车都存放在这里。

    紧挨仓库西,是养猪圈,里面养着四头猪,其中两头是官猪,就等着年末送公社肉食站,六毛到七毛钱一斤的价钱上交给国家,剩下两头宰了留作社员过年。

    孙有银驾轻熟路的敲开马房门,惊醒了老地主何铁林。

    何铁林揉揉眼,哈欠连天道,“这么晚了,指导员这是要做啥?”

    在大坟前生产队,孙有银担任一把手政治指导员,下管水田队长,旱地队长,妇女队长,会计,仓库保管员,记工员...

    指导员要用生产队马车,招声都不用打,随时随用。

    孙有银让何铁林从栅里牵出马匹,他自己去后面机房拖架子车,套上马,扶了钱寡妇上马车,孙秀春连人带被搁在钱寡妇腿上,一甩马鞭,外套铁皮木头架子车轱轳,碾着积雪,吱吱呀呀往乡里赶。

    半夜起来的,折腾到天大亮,祖孙三代人才从卫生站赶回来。

    此时高淑芬已经做好了早饭,野菜红薯面窝头,玉米面粥,粗瓷浅口碟里盛着腌萝卜干,没油、没醋、没酱油,捏一根咬嘴里,又咸又干,配窝头面粥,下饭!

    高淑芬家的三个孩子都在炕上,绕小几围了一圈,大丫二丫分一个窝头,小口小口的咬着,面前是半碗玉米面粥,狗娃子握了一个窝头,狼吞虎咽,面前搁了满满一碗面粥。

    孙有银掀开麻布帘,连人带被把孙秀春搁在了炕上,钱寡妇也进来了。

    孙有银道,“淑芬,盛碗面粥给春儿...娘,脱了鞋上炕,饿了吧,赶紧吃点暖和暖和。”

    高淑芬屁股挨在炕沿上,不动摊,眼皮也不抬,“家里就这几个碗,全占上了,没碗盛粥。”

    高淑芬说得不假,头几年困难时期,整日大锅饭,家家户户把家里所有私有物都充了公,锅碗瓢盆一概没留,但凡家里带铁的东西都交给国家炼钢,后来大锅饭吃垮了,自己可以起炉灶,家里连口锅都没有,更别说碗碟了,买这两样都得要工业卷,老农民一个,又没个工作,哪里来得工业劵。

    后来好说歹说,花钱从老二媳妇葛万珍手里弄到了一口锅,粗瓷碗三个,碟三个,就这几样东西,花了她十五块钱!

    没办法,老二好歹在泽阳市炼钢厂混了个学徒工,一个月有两张工业劵,老二媳妇当然能弄到这些工业品了。

    提起这个高淑芬就来气,如果不是她男人思想迂腐,心心念念要当政治指导员,搞不好现在他们全家人都能搬去泽阳市了!

    户口挂厂里,单位分房,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每月按时发放粮票、肉票、油票、洗澡票、烟票...

    怎么也比在农村当个劳什子政治家要强许多!

    孙有银扫了一眼炕上小几,吩咐高淑芬,“把二丫的面粥匀到大丫碗里,空出的碗给春儿盛。”

    到底是她男人,高淑芬得给点面子,一声不吭的把二丫面前的碗猛地一拽,全倒进大丫碗里,两碗面粥匀一碗,还不够装,面粥直接漫过粗瓷碗,小几上撒了一片。

    气得高淑芬抬手照二丫脑门子甩了一巴掌,“死丫头,木头脑子,看漫出来了不知道赶紧喝掉两口啊,蠢货,不准喝了!”

    二丫在高淑芬面前一个屁都不敢放,委屈的瘪瘪嘴,扭头就狠狠剜了一眼孙秀春。

    扫把星,尽来坑害她家!

    高淑芬到底是盛了半碗面粥递给孙秀春,声音阴阳怪气,“饿了吧,瞧这巴掌小脸,你大伯以为是我给你饿这么瘦的呢。”

    孙秀春盯着眼前的玉米面粥,黄灿灿,泛着玉米香,像是没有听出高淑芬话里带刺,舔了舔干燥到起皮的嘴唇子,接过碗,咕咕全喝了下去。

    才半碗玉米面粥,哪能抵饱啊,孙秀春把视线移到小几上,巴巴的瞅着簸箕里的窝头,不停咽口水。

    孙秀春,不对,应该是杨连昭了,她只记得那日自己领百名精兵翻过贺兰山,深入突厥腹地,不想杨家军里竟出了奸人,遭到突厥埋伏,全军覆没,看她长大的师父杨占拼命护她冲出险境,她只身一人快马加鞭行了数日,滴水未进,干粮皆无,杨连昭蜷缩在汗血宝马腹下,直到丧失意识。

    她宁愿死都不愿杀了她的伙伴,她爹在她十岁时送她的战马,陪伴她六七年的黑驹。

    眼下杨连昭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因为她实在是太饿,实在是太渴了。

    大约是眼神瞧着太可怜,触动了孙有银的恻隐之心,孙有银伸手从簸箕里拿了一个窝头递给孙秀春,叹口气道,“可怜的孩子,快吃吧。”

    家里一年到头统共就分那么点粮食,高淑芬守着这点粮,精打细算,每天家里吃多少饭,都是死固定的,两个丫头合分一个窝头,半碗到一碗面粥,狗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给他吃一个,有时候一个半,她男人王有银是家里主要劳动力,一顿得吃两个,再干掉两碗面粥,如果是擀面条,也得干掉两大碗。

    至于高淑芬她自己,一个窝头配半碗面粥,对付对付过去就得了。

    眼下孙秀春一个人就吃了一个窝头,喝了大半碗面粥,等于把她的饭或者是王有银一半的饭都给吃了,还有死老太婆没吃呢,簸箕里就剩一个窝头了,锅里最多只能刮出一碗面粥...

    高淑芬想摔筷子,她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尽养活拖油瓶!

    簸箕里的最后一个窝头被狗娃先抢到了怀里,像是怕别人再跟他抢,狠狠先咬两大口,随即挑衅的朝孙秀春咧嘴笑。

    高淑芬满意的笑了,嘴上却斥责,“你这孩子,你爹你奶都还没吃,抢什么抢!”

    到底是孙子,这年头大人勒紧点裤腰带就熬过去了,可不能苦了孩子。

    “吃了就吃了,我不饿,早上吃不吃无所谓。”

    孙有银瞪眼看向这娘两,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好在他娘眼瞎,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想呐...

    再看坐在炕沿的侄女,还在盯着小几上的粗瓷碗,那眼神,竟让孙有银想到饿了多天的狼,叹了口气,孙有银别开眼,开口道,“娘,我先背春儿回去,给她吃了药裹上被捂一场汗。”

    病也给看了,饭也给吃了,他这个大伯的责任算是尽到了,毕竟他还担着政治指导员的身份,给社员们知道太苛待侄女了也不好。

    钱寡妇穿了鞋子,从炕上下去,“走吧,我也回去。”

    孙有银道,“娘,你还没吃呢,我让淑芬再烧点。”

    钱寡妇摆摆手,“不吃了,回去我自己弄。”

    打从孙秀春她老子去世,她娘跟着走街串巷的‘神仙米’跑了之后,钱寡妇就领着孙秀春单独过了,若非逢年过节,基本不去两个儿子家吃饭。

    一通折腾,把孙秀春送回去之后,王有银裹紧了身上棉袄,顶着风雪匆匆回来。

    簸箕里还剩下大半个窝头,是被狗娃子刚才咬掉两口的那个,高淑芬从锅里刮了最后一碗面粥,忙给她男人腾出了个地方,道,“有银,快来吃点,饿坏了吧。”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夜里冻到现在,孙有银早就饥肠辘辘了,甩了脚上的解放鞋上炕,拿起簸箕里剩下的大半个窝头大口吃了起来。

    高淑芬脸带得意之色,“还是咱们狗娃聪明,知道为着他爹想。”

    王有银没吭声,只当是默认可了他儿子的做法,管它对不对,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饭后,高淑芬收拾了小几,让大丫去刷碗,她自己盘腿坐在炕上,把家里的旧棉袄拆了,棉花芯子掏出来,等雪停了天放晴,用棒棰打松软了,再晒上两天,缝上又能暖暖和和过一年。

    王有银蜷缩在炕上,嘴里叼着六分钱一盒的大生产,身上暖和了起来,舒服的直叹气。

    高淑芬忍不住道,“你也省着点抽。”

    六分钱一盒的大生产,一天抽一盒,一个工才挣三毛钱,就有六分钱花在买烟上!

    王有银嘿嘿笑了,“吃不饱去睡觉,不抽烟就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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