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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第 1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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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光大白, 海上风平浪静,战舟当夜便离了岛屿, 在经验丰富的向导指引下, 由数十水手齐齐操划桨橹,驾舟朝着陆地匀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岛民已安顿妥当。他们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远处那个年轻男子的英武背影, 女人亦哄着孩子,尽量不叫发出半点吵闹之声。

    但一张张因艰难困顿而变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 却放出了许久没有过的饱含着希望的神采。

    从昨日到此刻, 不过短短一个昼夜, 他们的命运,却经历了这一辈子都未曾有过的跌宕, 他们知道,将他们带回家乡的这个男人, 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这些人已在孤岛上生活了数年,此前也从没听说过燕侯魏劭的名字, 但是出于一种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直觉,他们相信, 这个肯为了他们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围脚步的年轻新君, 必定能给他们带来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对此,他们怎能不感到欢欣和鼓舞?

    ……

    已无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舱房。

    他立于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许久。

    ……

    雍都终于破,后帝逃亡入蜀,却如何挡得住魏劭势必清扫障碍一统天下的兵锋?

    最后的城池,也终于叫他破了。

    他的军士们占领城头,高声欢呼庆祝胜利的时候,他被告知,后帝自戕于宫舍。

    脚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空气里漂浮着血腥的恶臭气味,房舍燃着未熄的余火,浓烟滚滚,耳畔充斥着那些被俘城民的压抑的恐惧哭泣之声。

    这一切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拥之下,入了那间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宫舍。

    地上的血泊里,倒着数个已经死去的彩衣女子,榻上,并排躺着一双业已气绝的男女。

    战战兢兢的老太监跪在血泊里,用颤抖的不成调的声音说,这一双男女,便是后帝刘琰和他的皇后乔氏。

    刘琰命亲信太监杀光后妃后,亲手杀了皇后,尔后服毒自尽。

    刘琰双目紧闭,脸色泛出已经死透了的青白颜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刘琰片刻,随后扫向和他并肩仰卧的那个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乔家。

    她身上的宫装整齐,左边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伤口,鲜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颜色,绚烂锦缎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层层衣料,也被鲜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来,她临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剑,刺的极其精准,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这个死去乔女的表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只是阖着双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过去一样。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体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来,依旧惊人的美丽,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伤口,非但没有损及她的绝世容颜,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几分凄楚悲凉。

    足以打动这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的心肠。

    但他的目光,不过在她那张和自己妻子大乔略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庞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满了冷漠,没有半点的悲悯。

    他在身后那个老太监压抑的恐惧目光注视之下,转身出了宫舍。

    他才三十岁,便已君临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业道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

    至此,他的仇敌尽除,他想让他们死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了他的手下,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他争锋,这秀丽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尽都为他掌有。

    这一刻他本应当兴奋,片刻之前他的将士们欢庆胜利的狂呼之声也仿似依旧充斥在他的耳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

    或许是这样的破城和胜利,他此前已经经历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的后帝,也不过只是他的一个目标而已。现在目标终于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丝茫然,乃至寂寥。

    一种独自登顶,四顾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浓烟滚滚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杀人、放火乃至奸yin的方式来宣泄破城后的情绪。城民的痛苦呼号、呻,吟,他如同没有听到,因为这座城池里的民众,曾帮助后帝抵抗他的到来,所以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直到第二天,闻讯匆忙赶到的他的丞相公孙羊前来劝阻,他才终于下令,停止屠城。

    从他登基后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过征战。他回到洛阳后,任用能臣,开辟税源,充盈国库,用以填作军饷,支持他和匈奴作战,数年之后,大燕铁骑终于占领了匈奴的王庭龙城,将生活在这里的匈奴人远远地赶到了北边,彻底绝迹于龙城一带。他的后宫里,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进,但从没有哪一个能得他长情,即便在龙床上宠幸过一段时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于被他立为皇后的苏女,这几年间,他已很久没有召幸过她了,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相互倾轧争宠,感到倍加的厌烦和轻视,少年时候的往事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深宫高楼,回忆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时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石头的心,才会重新慢慢地软和下来。

    也只有那种时刻,他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一种无处可以遁形的孤独。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还在世,必定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今日的模样。

    但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经去了,他的母亲只需尊优奉养,后宫里的女人无法令他脚步停驻,这世上更没有什么人再可以软化他从十二岁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种子的那颗心,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后的第二年,他便不顾公孙羊和朝臣的反对,又继续发动了征服西域的战争。陆陆续续数年征战,他终于亦达成了心愿,将大片臣服于己的西域之地,纳入了大燕的版图。

    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伟业,令大燕帝国耀武扬威加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颂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还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来得及拆阅,就在这一年,黄河从滑县决河,大水淹没了豫东北、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夺泗入淮,无数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冲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

    从大燕建国后,便一直苦于重赋徭役的民众终不堪压榨,各地暴,乱纷起,他被迫镇压,终于平定暴,乱,这时噩耗却又传来,他一直极为倚重的丞相公孙羊为治水抚民,病死于外地,临死之前,给他上了一封劝谏书,称因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国祸患四伏,劝君王治水抚民,停息干戈,还民以宽政。

    从前那些追随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旧日将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战死,或隐退,或慑于他的一向独断,不再发声。

    身边也就只剩下公孙羊,还会不惧曾数次触怒于他遭到贬谪的经历,依旧时常上言苦谏。

    如今,连最后的公孙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他终于有所触动,停朝了三日,最后亲笔下了一封罪己诏。

    然而,就在他决定颁布休养生息政令的时候,接着,巴陵之地,再次爆发了流民之乱,短短数月,人数便多达数十万,据称贼首,便是从前那个曾受后帝招抚,硬生生阻了他灭后帝将近两年时间的绿眸。

    他大怒,心中那头恶兽再次脱笼而出,他不听卫权等人苦劝,决意亲征,出征之前,他于寰丘祭天,起誓镇灭此乱,杀了绿眸之后,将牧天下之民,再不轻启战争。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挟着满腔复仇之念,统领大军南下,绞杀巴陵乱军。

    他节节得胜,高奏凯歌。

    数月之后,和流民乱军的最后一战,战于一处名为望乡的荒僻野地。

    当地巴陵人的传说里,这里便是死后亡灵割断前世的一切羁绊,回望故乡最后一眼的地方。

    望乡的荒野,变成了修罗屠杀场所,乱军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战甲染血,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淋漓的快意,最后他杀的兴起,摆脱了亲卫的簇护,一骑纵马在前的时候,一支流箭,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气,朝他疾射而来。

    当他那双被血充盈了的双目看到的时候,流箭已经赶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一凉,便感觉到冰冷的坚硬金属穿透了他柔软的没有任何保护的那块皮肉,笔直地插了进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腾到了极点的血液,也在瞬间冷凝。

    片刻之后,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咽喉被金属刺破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痛楚。

    风起,云卷,战旗猎猎。

    身下那匹曾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汗血宝马,仿佛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忽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发狂将他甩下了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耳鼓里也充斥着他那些亲卫们惊慌的喊叫之声。

    “陛下!陛下——”

    渐渐地,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晃动人影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

    停留在他那双充血眼睛里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他头顶之上一片飘着白云的蓝天。

    天空蓝若澄明宝石,云朵也洁若白贝。

    甚美。

    为何从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挣扎着,艰难地从插入异物的气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响起。

    魏劭大叫了一声,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公孙羊错愕的表情。

    魏劭整个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心脏跳的剧烈无比,几乎便要蹦出了喉咙。

    公孙羊吃惊不小,急忙后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惊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战舟已靠岸,主公迟迟未出舱室,我便斗胆登船来唤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梦魇?”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在昨夜那间舱室里。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阳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传来夹杂着号令的高低远近脚步之声……

    南柯一梦?

    幸而,一梦!

    他猛地看向公孙羊,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魏劭前日亲上战舟追击刘琰,公孙羊便在港口等候。终于等到战舟返港,却听雷炎说他似还沉睡未醒,想是过于疲惫了。公孙羊觉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过来。见他醒来,神色奇怪,忽又这样目光诡异地看着自己,即便从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渐渐被君侯看的后背寒毛直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笑了声:“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朝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先生你还没死!太好了!”

    君侯手劲奇大,公孙羊两个肩膀被他一握,骨头都似要裂,又被他晃的头晕脑胀,强忍剧痛,呲牙道:“主公这是何意?”

    魏劭这才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手,搓了搓,朝公孙羊投去歉意一瞥,转过身,飞快地推开了舷窗。

    一阵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迎面扑涌而入。

    魏劭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道:“刘琰已诛,我这就去东郡接女君母女。”

    公孙羊压下心里的诧异,忙道:“主公暂且留步,我还有一话要说。如今天下一统之势,业已成形。民亦不可无君,各地推举的耄耋望公也陆续到了洛阳,请主公顺应天命君临天下,以期为黎民造福。洛阳民众亦欢腾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颔首:“我会去信给祖母,其余事先交给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阳,再议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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