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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人在翰林院当差不多不少也有二十年了,看过的史书有半个藏书阁之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看过,什么荒唐不羁的话本没听过,他自认自己比大儒也毫不逊色了。不过,最近朝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倒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皇上居然任命一个女子为侍诏,与诸多男臣们同朝为官。不仅如此,听说那女子原本还是伺候皇上膳食的大宫女。

    一个宫女做官,她当朝廷大事是烹饪佳肴呢?

    原本以为这种荒谬的事儿内阁会在第一道圣旨出来的时候就被无情的驳回,结果,居然一路顺畅,经内阁批阅,三公默认,甚至连朝堂上也没激起一朵水花。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女子为官,前所未闻!

    皇上的后宫是摆设吗,一个女人都塞不下!皇上被色迷心窍了吗,居然让女子公然涉及朝政?满朝文武干什么去了,居然对皇上身边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女人视而不见,他们都眼盲了?

    张大人气得连胡子都扯掉了半边,在那魏姓女子走马上任的第一日就视而不见,用眼神无视她,用全身每一个毛孔蔑视她!

    魏溪头戴四品官帽,身穿一袭青色长袍,束着玉扣白带,面如冠玉,眉如山峰,比做宫女时多了锋利,比太医院医女装束多了几分庄严,远看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少年才俊。秦衍之还没下朝,朝安殿里现在安静得很,偏殿倒是陆陆续续进来了一批中低等官员,有的是等着皇帝召见,有的是等着皇帝开会,有的是来碰运气,想要求见皇帝。

    张大人进来时照例先是将殿内所有的人都扫视一遍,见到官职比他高的就笑容满面拱手作揖,见到比他低的就高扬着脑袋等着对方撅腚对他高呼一声‘张大人好’。唯一的例外就是魏溪了,别说对方路过她时眼高于顶了,连鼻孔都要冲到天上去了。

    芍药给魏溪上了一碗暖呼呼的红枣姜茶,偏向张大人的方向对她眨了眨眼,笑声道:“张大人在翰林院多年,人脉广阔,非一般人能比,你可得敬重他些。”

    芍药说话不轻不重,殿内大部分的人都听得了。张大人的头仰得更加高了些,只要魏溪露出一丝不服气的表情,他就准备借此给魏溪点颜色看看。哪知魏溪接过茶盏,慎重的点头道:“能与张大人同殿为官,是下官的福气,日后有问题一定会多向张大人请教。”说罢,就站起身来对着张大人鞠了一躬。

    张大人冷哼,道:“伴君如伴虎。在皇上身边为官可得把脑子带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得谨慎,别一个不小心就把脑袋给弄掉了。”

    魏溪点头,神情恭敬:“多谢大人提点。”

    张大人见她受教,神情更为倨傲:“别说本官没提醒你,宫女有宫女的规矩,为官有为官的规矩,你可别把妖媚惑主的那一套用到朝安殿来。朝安殿可不是昭熹殿,不说皇上会如何,本官作为你的上峰,就绝不容许你污了朝安殿的地!”

    魏溪目光一厉:“妖媚惑主?”

    张大人的大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怎么,本官说得不对?”他左右看一眼,特意提高语调引来其他官员的注意,“女子为官前所未有,若不是你耍了阴谋,皇上会纵容你与我等平席而坐?”

    在偏殿等候的官员们原本也对魏溪颇为好奇,看她服饰明明是官员,看面貌又偏阴柔,端坐时身姿硬挺,毫无女子软柔,还以为对方是男生女相,结果张大人一说,众人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明白对方正是最新上任的女侍诏。一时之间,好奇者有之,轻蔑者有之,无动于衷者也有。等到‘妖媚惑主’之语一出,众人的面色就大变了。

    张大人是侍诏,而且是从皇帝登基以来就在朝安殿当差,也算是天子近臣。一般官员中的印象,只要是就近伺候天子的,消息总比外面的人灵通,故而,他对魏溪一番‘点拨’,瞬间坐实了魏溪来历一般,没有几个人会怀疑他话中的真假了。

    魏溪手中的茶盏在茶几上发出‘哆’的一声闷响,她面色冷凝,直面张大人:“大人这是在指责皇上小小年纪就沉迷美色不分公私,还是指责皇上自视甚高,为奸人所用而不自知?”

    魏溪魅主,那不就是皇帝沉迷美色吗?用美色换官职,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魏溪一下子就把皇帝给拉下来给自己垫背,完全不说自己冤枉,只说皇帝蠢!

    皇帝蠢,被她美色说谜,是皇帝的错!这话能说吗?这话能承认吗?

    别说张大人不肯承认了,在座的任何一位官员也不敢说皇帝蠢啊,被一个女人利用啊!他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张大人连忙站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她大喝:“胡言乱语!”

    魏溪冷笑:“怪不得张大人在侍诏位置上一坐就是九年呢,想来您从当官一来就进了翰林院,一直没有升迁吧?你知道原因吗?你真的以为是皇上无识人之明吗?你以为你真的才学通达智谋无双吗?”

    “你,你……本官的事与你何干!”

    魏溪冷道:“你既然可以污蔑我妖言惑主,凭什么我不能戳你脊梁?”她一撩衣摆,翘腿靠坐下,嘲讽道,“你一定不知道,你在皇城茶馆与人喝茶胡侃的时候,皇上在行宫差点命悬一线是我半夜爬下悬崖救下的吧?你在府里闭门不出躲着瘟疫时,是我陪着孤身一人的皇上在昭熹殿挣扎求生的吧?你知道皇上在宫中遇刺多少回吗?知道他被人暗中下毒多少次吗?知道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一点也不比你们这些为官的轻松吗?你知道,只要皇上出了一点差池,你这做官的顶多换个主人奉承,而宫里的人大半都要陪葬吗?你以为做官就真的比后宫里伺候的宫人要高人一等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张嘴闭嘴都是天道不公小人当道!告诉你,没有我们后宫中这些‘小人物’,你以为你还能在少年天子面前倚老卖老吗?”

    一番话说得在场官员面红耳赤,亦说得朝安殿中一直被官员们鄙视的宫人们眼眶泛红。朝安殿伺候的人大多是老人了,几乎都与张大人一样,从皇上登基起就在朝安殿当差,与这些臣子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对方真是官居一品,对宫人们不假言辞也就罢了;偏生对方也就是个二十年没有动一下屁股,在翰林院老死的四品官员,就这样,他居然还横看竖看挑剔宫人对他不够恭敬,对他伺候得不够用心,每次来,都少不得打着官腔‘指导’宫人们一番,朝安殿中人早就看不惯他了。

    魏溪一番话简直是替朝安殿的太监宫女们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

    芍药拉着魏溪的衣袖,低垂着眼道:“少说两句吧,大人们看不惯我们宫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你出了头,隔天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污言秽语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叫他们是大人物呢,要踩死我们这些宫人就跟踩死蚂蚁也没区别。”

    魏溪压着芍药的手背,几次撅嘴想要再说都被芍药给拉住了,最后憋得自己也鼻翼发红,眼中含泪,跺脚道:“他们男人是人,我们女人就不是人了吗?合着他们都不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也不是女人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欺负我们宫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欺负自己的母亲为老不尊,去骂自己夫人红杏出墙,自己女儿不守妇道啊!”

    一时间,朝安殿内隐隐约约的响起了啜泣声,户部穆大人进来时,还抬起头问了句:“怎么了?”

    张大人一见来人,脸上的尴尬窘迫就迅速掩盖了去,几步上前拱手道:“穆大人来了,快请坐。”

    穆大人前些日子进宫的时日多,对常伴皇帝左右的侍诏也混了个面熟,闻言也拱了拱手,问:“无缘无故的,她们哭什么?”

    张大人正想要岔开话题呢,想要再嘲讽几句又怕魏溪再发飙,忍了又忍,反问对方:“穆大人今日进宫是向皇上汇报抚恤金发放进度的吗?”

    穆大人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含糊道:“是皇上宣本官入宫,本官也不知何事。”

    张大人立即笑道:“想来是抚恤金之事穆大人做的不错,皇上又有新差事吩咐下来呢。”

    穆大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前几日皇上于太后争执的事儿他是知道的,这个档口,皇上应当不会再安排事务下来给他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张大人有意没话找话,穆大人是心不在焉的敷衍,好在没多久皇上就下朝了,魏溪与张大人依次进殿见礼。

    秦衍之看着魏溪一袭官服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以为你会着宫装呢,这样也不错。”

    魏溪心情不好,也没有回话,直接行了礼就去角落的拍末的桌边,张大人在首位,偏头看她一眼,他落了座,看魏溪跟着坐下,无端的,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句女子难养也。

    小吴子依次宣了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和穆大人,几人刚刚跪下,秦衍之就丢了一本奏折下来:“这个月参奏户部穆爱卿贪污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奏折就接连不断,这是户部的事情,户部尚书,你怎么看?”

    户部尚书年岁已高,再过一年就要致仕了,皇帝连续宣了他和穆大人进来,他就知道是个什么事。按常理说,户部里面的规矩只要是当官的没几个不知道。户部掌管国家的口袋,里面银子进进出出无数,十万两报上来,到了国库只剩下八万两算是同僚手下留情。同样,皇上拨款,五十万两银子拨下去,还没出户部大门可能就只剩下四十五万。大家默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银子大家分。

    将军们大胜归来,三品以上的官儿的赏银那基本是不能动的,三品以下动个一成,五品以下动个两成,哪怕将士们拿到手里数目不对,也不会声张。一旦声张,说不定下次赏赐到了手上估计连一半都没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你根本就没有战可以打了,因为会有人阻拦你去战场的脚步。这就是官官相护。

    结果,谁也没想到,户部居然出了穆大人这个奇葩。你说,你走太后的门路,包揽了抚恤金的发放,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你背后的靠山硬呢。错就错在,平日里你事情没干银子也没少拿,等到你有了差事,结果就一个人独吞,同为户部的官员们,连一口汤都没得喝,这就不对了!哪怕大家没苦劳呢,可平日里你也没苦劳啊,结果你也有银子收。

    所以,御史们参奏穆大人中饱私囊的奏折,皇帝按下不表态,户部的人也不急躁,即不添油加柴把穆大人推向火坑,更不会出面替他周旋洗清冤屈,为的,就是将户部彻底摘出来,显示户部就这么一个毒瘤,跟其他人没关系。

    哪知道皇帝直接当着穆大人的面把参奏的奏折给丢给了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好歹也是几十年的官儿了,哪里会被这么一点小事给拦住,直接道:“皇上,官员的罢黜封授由吏部负责。穆大人此事,还得听吏部大人的意见为好。”

    皇帝转头,问:“吏部尚书,你的意见呢?”

    吏部尚书暗骂一声老狐狸,斟酌了一番,道:“按法典,但凡官员私吞国财中饱私囊,该送刑部,等刑部审查确有其事后,根据犯官罪责轻重再行定夺。”

    秦衍之好像早就知道两位尚书的答案,也不看穆大人跪在下面摇摇摆摆几乎晕倒的架势,随意又翻了其他基本奏折,突然想起什么,问一旁的侍诏:“张爱卿认为穆大人罪名是轻是重?”

    张大人立起身来,神色端正,拱手道:“皇上,穆大人身份不同一般,若是按照寻常罪臣的法典来定罪恐有不妥。依微臣看,最多革去他四品官职,贬为五品,如何?”

    私吞了差不多十万两银子,居然就降一品官职,然后没有一点惩罚?

    户部尚书掀了掀眼皮,看了张大人一眼,不附和也不摇头。吏部尚书知道对方话中‘身份不同一般’是什么意思,不外乎对方是皇帝的舅舅吗,所以任何罪责都会从轻发落。想归这么想,可吏部尚书不会这么直白的说。这就是官方老油条与小官员之间的区别了。

    秦衍之没想到张大人这么蠢,只差直接说皇上,穆大人是你家亲戚,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叹口气,他再往下看去,笑眯眯的问:“魏侍诏,说说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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