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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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妃被污私通, 皇后矫改彤史,不论放在哪朝哪代, 都是足令天下人耻笑的宫闱丑事, 故而永嘉帝便算再是震怒, 也并未将此事交付三法司审理。

    而此次事涉内闱,中宫已被圈禁, 付贵妃也是主要当事人, 恐难公允, 其余妃子不是位份太低, 就是理不了事, 自然也就不能交给后宫中人办理。

    于是,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孔全禄孔大伴, 自然一力担下了此事后续的调查鞫审事宜,即便有宗人府的几位官员帮忙, 这几日也仍快跑断了腿。

    好容易瞅个空档, 能回司礼监衙门里坐一坐, 喝口茶歇歇脚, 对于孔大伴来说,那也是极难得的光景。

    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也是孔全禄干儿子的张瑾早等在大门口,点头哈腰把干爹迎进了堂屋,取出今年御贡的上品武夷雀舌来,酽酽地泡了一壶, 滤出清透碧绿的茶汤, 恭恭敬敬斟了一盏奉过去。

    甘甜温暖的茶水下肚, 孔全禄这才长舒一口气,只觉浑身疲累顿消,舒服地靠到了椅子背上。

    张瑾就小心翼翼觑着干爹的脸色,“干爹,这几日……还为那事忙活呐?”

    孔全禄懒洋洋嗯了一声,“差不多也该要收尾了。”

    按理说,这司礼监平日有什么事体,是不需他这位掌印亲自出马的,左右都有底下人跑腿,他也就发发号令,主要还是得在御前伺候好。

    然而此次永嘉帝盛怒,发话此事必须彻查,还传下口谕给他放了假,让他专心去查办,孔大伴也就只好亲力亲为了。

    好在张瑾一向都是最得力的,上半年从随堂太监升迁了秉笔太监,衙门里有这个干儿子坐镇,孔全禄也放心。

    “收尾了好,收尾了好……您这些天都累瘦了,儿子看着都觉得心疼。”张瑾嘿嘿笑着,又给大伴把茶杯满上。

    然而孔全禄却没接着喝,只是搁了杯子,忽然叹口气,愣愣地出起神来。

    张瑾察言观色,心下了然,他跟随孔全禄十多年,早已称得上是心腹,也就没绕弯子,直接问道:“干爹可是还在为——北边的事费心思?”

    一面说一面朝北努了努嘴。

    乾清宫和坤宁宫位于宫城中轴线上,坤宁又在乾清北面,在这些大太监口中,“北边”向来是皇后的代指。

    “呵……”孔全禄就闷闷笑了一声,只用杯盖慢慢撩着茶里的浮沫,茶水蒸腾起袅袅白雾,氤氲了他的脸庞,不辨喜怒。

    “娘娘到底贵为国母,在潜邸便伴驾左右,二十七年下来的情份,又抚育了太子和淮阳两位殿下,不是说发落就能发落得了的。”孔大伴慢悠悠说着,声调阴柔油滑,“况且这次这事儿,透着那么些的诡谲,李婉容这一死,虽说陛下心里已埋了疑根,可一封血书,到底算不得真凭实据——这后,估计是废不了的,我这么瞅着啊,多半也就是圈禁几个月的事情罢了。”

    言下之意竟有一丝惋惜。

    张瑾自然早听了出来,顿了一顿,小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梅姑娘那事儿——您还记着呐。”

    孔全禄没有说话,甚至表情也是柔和的,一丝变动也没有,只是把茶杯搁在了案上,发出不轻不重咯的一声响。

    张瑾浑身一抖,眼见干爹眼神已冷了下去,忙赔笑道:“干爹莫气,莫气……儿子这厢可有好事等着跟您说呐。”

    “……说来听听罢。”孔全禄扫他一眼,敛了气势,又低下头去喝茶。

    张瑾就凑过去,附在大伴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当真?”孔全禄听着就眼睛一亮,忙追问道,“那现下人在何处?”

    “都在相爷府里头拘着呢,”张瑾直把一张脸笑成了朵老丝菊,“那丫头还疯着,但相爷说,只消让她见见钟尚宫的脸,自然就什么都能一股脑说出来;那稳婆倒是哑了,可耳朵却还敞亮,据说还能拿炭条涂鸦,相爷审问的时候,她就是把当年那事给画出来的。”

    孔全禄一边听一边点头,到后来已是喜形于色,重重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很、好!”他一字一顿说着,笑容里略带阴狠,“不愧是年过而立就位极人臣的当朝右相,这手段,啧啧……有这么一出,某人可就要倒大霉了。”

    一面说一面心情就好了起来,笑呵呵吃了块玫瑰糕,点着张瑾鼻子道:“你这鬼灵精的,万相一向少和咱们这起子人来往,你怎的突然就搭上去了?”

    张瑾也就露出了一些迷惑。

    “儿子也不清楚,只是那日,相爷派人来传话给我,我就——”他一面说一面皱眉头,“相爷高深莫测,在儿子面前一句多的也不肯说,只道那两个证人算是送给干爹的大礼,只是出主意的并不是他,待有朝一日,自会为干爹引荐……”

    孔全禄微微一顿,眼睛眯缝了起来。

    “你是说,这万相爷后头,”他禁不住沉吟,“竟还有人?”

    “儿子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张瑾一面点头,一面就见孔大伴已离了座位,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口里念念有词。

    “万相背后竟还有人?能是谁?德妃?昭仪?还是哪位王爷?难道是东宫——不对,皇后是太子生母,皇后若倒霉,太子也讨不了好去……”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头绪来,只叹口气道:“若万相背后当真还有人,那么此人……果真高瞻远瞩,老谋深算,起码从一年前便开始布今日这个局了,当真、当真是——”

    想至紧要处,竟觉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同时心中也惊疑不定。

    他伴驾三十余年,在永嘉帝身边伺候的时间比穆皇后还长,这么些年来,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虽是无根之身,却始终冷眼鸟瞰朝野大局,对永嘉帝治下的这些个忠奸贤佞,那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可如何竟漏掉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

    正想着,就听张瑾在旁小声道:“万相背后的人,不就是西边吗……”

    庆熹宫在乾清宫西首。

    孔全禄眉头皱得更紧,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万衍和付贵妃那些小九九,他和手下几个心腹也约略知道些,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么些年,也只是知道而已,烂在自个肚子里,并未告发出去。

    此事乍一看,主使之人好像的确很有可能是付贵妃,这招苦肉之计又狠又辣,一册赝本彤史就引了皇后这条毒蛇出洞,而后看准七寸猛地一掐,再加上万衍这里的后招,那皇后简直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

    而皇后倒了霉,这后宫大权自然就是付贵妃囊中之物,决计不会旁落。

    这样想着,付氏好像的确是最大赢家。

    然而……

    孔全禄皱了眉绞尽脑汁地去想,也总觉得付贵妃不太可能是万相背后之人。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清,就觉得这女人虽然心够黑,手也够狠,可就是欠缺了一股劲头、一种魄力,或者说是某种气度,可以让万相臣服,甘心为其驱策。

    万衍是跟付氏恋奸|情热不假,可单纯男女之情,可绝不会让万相那样的人精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种事的。

    身上已经背负了私通宫妃的罪名了,此次万一事败,那就很可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局面,通奸宫妃、构陷皇后,数罪并罚,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砍他一个人的脑袋就能解决的事情。

    万相有那么傻?

    当然没有。

    这样想着,孔全禄就对那个幕后之人越发好奇了。

    付贵妃若能拿到后宫之权,那已是最大的获益者了,难道那幕后之人能捞着比付贵妃更多的好处?

    比独理六宫之权更大的好处,却又是什么?

    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孔大伴,也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张瑾看着干爹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不说话,就更加不敢开口,生怕说错一个字,引得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伴拿自己撒气。

    沉吟良久,孔全禄这才长叹一声,摇头道:“罢了,万相爷乃信人,既说来日会为我引荐,那自然不会有假……咱们且先顾好眼下吧。”

    张瑾恭敬垂手应了一声。

    抛却顾虑,孔全禄就把心思转回了手头上的事情,一面跟张瑾商量着,一面就露了笑意。

    ——中宫娘娘,奴才这厢,也算是报了一半的仇怨了,您可莫生怨怼,要怪,就怪您自个,还有陛下罢。

    #

    李女史自缢过后整整十日,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穆皇后仍是皇后,却被褫夺了凤印,终身幽禁在坤宁宫之中,非诏不得出宫半步,亦不许任何人探视,手下一干奴婢,以总管太监蒋良才和掌事宫女钟盈袖为首的,凡二百八十四名宫人,全部杖杀,另换了一批新的宫人去服侍,宫外更日夜都有禁卫轮班把守巡视。

    据说永嘉帝本想废后,然而事发之后,太子、太子妃和淮阳公主就在乾清宫南书房外头长跪不起,足足跪了一天两夜,淮阳毕竟是女娃娃,又只有八岁,身子撑不住,跪了没两个时辰,就晕倒在当地。

    当时有宫人想上前把公主送回宫里,却被太子阻住,只叫人取了凉水来,泼醒公主之后,继续跪。

    太子妃更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跪到第一日晚上的时候,身子下头就见了红。

    孩子是保不住了。

    永嘉帝终于动容,不再废后。

    然而这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让步了。

    穆皇后就这样空顶着一个皇后的名头,一辈子都被困在那方寸天地中,再也不能出来。

    外人不明就里,都觉李女史虽留了血书,指控皇后,但究竟算不得铁证,这等惩罚,会不会太重了些?

    然而个中内情,自然难为外人道,天子向来重颜色,成命发了出去,只一任世人揣度,至于那些脏污不堪的内|幕,也只有几个当事人才能得知了。

    几家悲愁,自也有另几家欢喜。

    付贵妃作为此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受了永嘉帝好一通勉励嘉奖,又把凤印送到了庆熹宫,赐了她掌理六宫之权。

    除此之外,更是晋了位份,本就已经是正一品的贵妃,升无可升,但拿万岁爷的话来说,就是“既然要帮朕管后院了,可算劳苦功高,不给爱妃升升位份,旁人可要笑话朕小气了。”

    就硬生生改了祖制,在正一品的贵妃上头,又添了个超一品的皇贵妃,位同副后,行走、出门、份例更是等同皇后,那可是大楚开国以来三百年独一份的荣宠。

    从此之后,皇贵妃在后宫之中正式登顶,再没有人压在头上,足足有两个多月,庆熹宫每日来访妃嫔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而本为鸿胪寺左少卿的付庭礼,经此一役之后,也再难维持低调,刚巧前任主官致仕,永嘉帝就擢了他去做鸿胪寺卿。

    此都为后话,按下不表。

    事既至此,王徽的计划也算全盘落到了实处,除了没能保下李婉容和红香的性命之外,可说是大获全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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