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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最后一个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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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道二太监撺掇着西门庆尽屠两万禁军,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

    说到底还得怪他们两个利令智昏、鬼迷心窍,前些天受了梁山头领神算子蒋敬无意的蛊惑。

    蒋敬其实并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反而相当朴实,和宫、道二太监打交道的那几天,双方不可能两看相不厌地参禅,总得有个话题,对蒋敬而言,他最拿手的话题就是自家的会计学了。

    太监没有后代,不能做官,还受士人清流的鄙视,所以对钱较常人加倍的喜爱,蒋敬和他们两个说钱,说赚钱之道,正对了两个太监的胃口,两家居然说得津津有味。

    蒋敬要替梁山长脸,当然要考耀梁山的实力,说着说着就说到梁山的海外贸易上去了。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被逼上梁山之前,都涉足过海外贸易,在高丽、倭国间一个来回,获利巨万,西门庆执掌梁山商业,更将这一条海贸线路发扬光大,登州板桥镇,梁山很是暗添了不少走远洋的海船,淌海水一样的花钱与赚钱。

    说到海贸,当然要说中国的特产丝绸,丝绸这玩意儿一到外国,身价百倍,更胜等重的黄金。道太监听着,心痒难搔,听着别人唠生意经自家却不能在其中沾手,是做太监的最大悲哀啊!于是他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蒋先生看我等帐中这些丝绸,价值几何?”

    二太监帐中,铺的挂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内库府绸,是精品中的精品。蒋敬便逢人减寿遇货添钱地报了一个不算太离谱的数字,但这个数字顿时就把宫、道二太监都震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丝绸都是宫里的边脚料,宫里随意践踏弃置如烂泥一般——没想到卷巴卷巴,居然能搂回那么多的钱来!

    宫、道二太监的眼珠子不知不觉就红了,用垃圾换金子是爱财之人的终极梦想,没想到今天这个梦想居然有了实现的可能!道太监就试探道,我们兄弟能不能往你们梁山的船上搭点丝绸的私货呢?

    蒋敬很矜持地点头,那种施舍型的高傲深深地刺痛了宫、道二太监的自尊心,他们看出蒋敬蔑视他们的原因了——堂堂内宫的总管太监,居然只有贩丝绸的气概,其格局之可怜可笑,只怕是古今无双,天下独步了。

    这两天处下来,宫、道二太监知道蒋敬是老实人,但今天竟然被这老实人给鄙视了,婶可忍叔不可忍啊!

    为了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朝廷的尊严,更是为了官家的尊严,宫、道二太监一定要把蒋敬那种上位审判般的优越感打压下去,就象前世后世打压思潮一样。

    宫、道二太监怀着一种很神圣甚至悲壮的感觉,把自家这一路行来刮刷的身家都捧了出来,将蒋敬给猛震了一回。看着老实人惊呆了的脸,宫、道二太监终于将心理扭曲的平衡拨乱反正了,宫太监用很轻描淡写很举重若轻的口气说:“这些只是随身携带以备零用的阿堵物罢了,比起吾等京师中的贮积来,真九牛一毛耳——但即使如此,造几艘海船也够用了吧?”

    蒋敬猛点头——这些天上掉下来的钱,做贼的不拿白不拿!

    把蒋敬打发走之后,宫、道二太监的理智终于从亢奋的余波中挣扎着冒头了,他们这才惊觉,自家和梁山的勾搭大大的不妥,海外贸易虽然暴利,但这钱烫手哇!一不小心,连整个人都得炮烙进去。

    按说此时收手还来得及,只要把蒋敬卷走的那些真珠宝贝丢到脑后,就当打了水漂了,和梁山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那自身就恢复了泰山之安。可是——

    壮士断腕对贪婪之徒来说是神话。

    宫、道二太监一边自打耳光骂自家头脑被狗吃了,一边帮着梁山算计鄷美、毕胜,蒋敬从他们这里卷走了一注横财,总得捞回些什么来。就算要出卖自家人,反正鄷美毕胜不属于杨公公、童公公、蔡太师、高太尉一党,卖了就卖了吧!

    在此之前,宫、道二太监早已约定好了主意——西门庆为了擒拿鄷美毕胜,硬砸过来一千万贯,咱们当然要兜着!钱到手后两下里平分,所有的损失就补回来了。那时两人远走高飞,回到东京做自家的安乐公去,再不来京东道梁山脚下这邪门地方晃荡了!

    当然,在脱身之前,一定要把后患清理干净!只要是壮士断别人的腕,宫、道二太监还是很果决很有魄力的,所以一力促成,进言西门庆把两万势不可降的禁军全体屠灭——世界上真正的雄风,其实都是人脑袋垒出来的!

    宫、道二太监觉得西门庆是干大事的人,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屠两万人,实在算不得甚么。

    所以,现在宫、道二太监都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西门庆。只要知情者或降梁山,或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两个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到东京,在徽宗面前哭诉鄷美、毕胜如何刚愎自用、不听监军劝计,轻兵冒进之下全军覆没。他们两个监军本该赴身贼难,但舍不得皇恩浩荡,宁愿忍耻偷生,来匍匐于官家足下,求以显戮,以为臣下办事不力之戒。那时一来官家恩宽,二来有杨公公他们维持,顶多罚自家几个月银米,过后照样是执掌权柄,威行内宫!

    因此点明禁军是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后,宫、道二太监都盯紧了西门庆的嘴,心里一迭连声地鼓劲儿:“杀!杀!杀!……”

    西门庆冷眼睨着鄷美、毕胜一众禁军将领,一声“来人”,喝断多少人魂,喜翻宫、道二太监心眼。

    有个禁军将领想起了被自己吊于马棚的请战小卒,此时却是悔之晚矣!

    正当众人想要在绝望中最后一搏之时,却听西门庆大笑道:“来人!替鄷将军、毕将军他们打点马匹行装,送他们带两万禁军回东京与亲人团聚!”

    乍听之下,众人都惊得呆了。宫、道二太监最先反应过来,扑上来道:“西门头领,使不得啊!若放这两万人回去,必然是纵虎归山,将来卷土重回时,却又要耗头领无穷的力气应付!怎如今日杀了干净?”

    西门庆道:“我早有言在先,但降者,免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如何肯失信于人?”

    众将听着,皆暗松一口气,这才想起江湖上都传三奇公子一诺千金,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此时此刻,自然大家都选择相信,衷心祝愿千万要名实相符。

    道太监却急了,一时轻车熟路地把出在官家面前的手段,跪地连连顿首道:“若放这两万人证回去,众口一词指证下,小人们再无立锥之地!金砖何厚,玉瓦何薄?还望西门头领念小人有些须微劳,垂怜俺们!”

    西门庆轻飘飘地道:“你们的下场,我这里早安排好了。二位公公也不必回去啦!你们看梁山山青水秀,正是极好的埋骨之地,何不在此筑永夜之室?生为徭役,死为休息,亦是人生之轮转,命理之循环。”

    道太监丈二的公公摸不着头脑,问宫太监道:“宫兄,他说甚么?”

    宫太监此时脸青唇白:“他……他要杀咱们!”

    “啊?!”道太监直跳了起来,“西门头领!你说过但降者免死的,如何说了不算?”

    西门庆很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武将是降的,但两位公公却是里应外合的,不在降人之列,既如此,理所不在免死之中——今日这一场宴便是断头宴,两位公公吃好喝好一路走好。”

    宫太监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小人乞命!若得手下超生,回到京中,愿尽献家财以资军食!”

    西门庆叹道:“金钱万能,但买不得性命,终是一大遗憾!来人,拉下去!和他那批阉子阉孙都送进讲武堂新兵训练场里面!”

    道太监手刨脚蹬,涕泪横流,挣扎着不肯被揪走:“西门庆!枉你称义薄云天,贪了我们的金宝,却来黑我们的性命——我等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西门庆冷笑道:“那些金宝,是你们祖传的?还是你们赚来的?你们从万民手中抢来,我再从你们手中抢走,将来施善政还于万民,正是天公地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梁山!是报应之地!我西门庆与腐谋皮多日,今天终于到开剥的时候了!往炼狱里挣扎去吧!”

    一声喝下,小喽罗将软瘫如泥的宫太监和哭吼叫骂的道太监尽皆拖了出去。嘈杂渐远,屋中却是鸦雀无声。

    转回头,西门庆对众人笑道:“在下不是圣贤,翻起脸、赖起帐时也是不认人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的心又提回了嗓子眼上。毕胜爆喝一声:“西门庆!你几个意思?”

    西门庆悠然道:“我的意思是——禁军可以回家了。不是上西天回老家,而是回东京开封府,和家人完聚!我们梁山既然擒得你们一次,便擒得第二次,不信邪的,下回尽管来试!”

    禁军众将听着,半喜半疑,却听西门庆又问道:“禁军已放,其余杂军却又如何?尔等愿走还是愿降?”

    除两万禁军外,还有关胜原来统率着的一万五千名河北、山东人马。那些领兵将领不象禁军那样多家人牵挂,又怕了西门庆手段,唯恐一个应对不好,脑袋就此搬家,那便万事休矣,因此众人齐齐下拜:“我等愿降!”

    西门庆道:“愿降者交出随身印签,协助梁山整顿旧人马。强壮留下,老弱沙汰,梁山自有妥善安置。既上梁山,规矩不同以往,诸人须当仔细!”

    一片唯唯诺诺中,西门庆转入后堂,自有小喽罗各引禁军与降军将领去安置。

    西门庆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天里,禁军分批发了川资路费,放他们回乡。轮到鄷美、毕胜时,西门庆亲自将一对木盒子交到他们手上,言道:“宫、道二佞贼头颅在此,望两位将军回到开封府,寄语东京**——终有那么一日,万民攘臂,奸贼无处藏身,只好做鬼无头矣!”

    离梁山远后,鄷美、毕胜打开匣子,正看到宫、道二太监的人头完完整整地搁在石灰冰麝里面,眼珠直暴凸出来,眼眶里死后特有的那层翳膜翻起来都遮盖不住,面目之间更是凝结了数不尽的惨毒之色,也不知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凄风苦雨,倒也难为了两位公公的一派娇身贵肉。

    阖上木匣,鄷美、毕胜二人对视一眼,再回望梁山,都不由得感慨万千,说不尽是甚么滋味儿。叹息良久,二将引兵迤逦南去了。

    最后一个被放走的禁军,是梁山围营时,被吊入马棚的那个敢战小卒。西门庆命人将他带来,问道:“你深陷重围,不降也就算了,为何还口出对梁山的不逊之言?”

    小卒昂然道:“你们背反朝廷,是当世的反贼,我是天子的兵,当然要恨你们!骂你们!剿你们!”

    西门庆变脸道:“你当我面还敢如此猖獗,莫非不怕死吗?”

    小卒啐道:“死又怎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等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还来剿你的梁山!”

    西门庆不怒反笑:“好!有尿!是条汉子!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说实话吗?我问你,你父亲是当官做宰的吗?”

    小卒摇头道:“不是!我爹就是一种地的!”

    西门庆又问道:“那你爷爷定是朝中做大官的了?”

    小卒再摇头:“我爷爷若有福做官时,我爹也不种地了!我跟你说吧——我家祖上十好几代,都是庄稼把式出身!”

    西门庆奇道:“既然你一家种地的命,你怎么当上禁军的?”

    小卒傲然道:“是某年我家乡发水,俺们全家逃荒,天子开天恩,招青壮吃粮当军,将我列在头等,选进了禁军里,我一家人也跟着有了嚼裹。受人点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天子的恩德,咱是报不尽的,你这厮敢令天子烦恼,就是我的大仇人,纵做了鬼也要来剿你!”

    西门庆击拳道:“壮哉!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方不负活人一世!但是——若认错了恩人,报错了仇人,又当如何?”

    小卒便铁青了脸道:“你这厮,胡说些甚么?!”

    西门庆止住了左右喽罗蠢蠢欲动的惩罚行为,从容言道:“我来问你,你说你家乡发水,你可知为何发水?”

    小卒愕然半晌,才喃喃地道:“天老爷想要发水,哪个神仙还犟得过他?”

    西门庆摇头道:“天灾之说,只好骗骗蠢人罢了,那是**!老百姓交了税金,本来有一部分应该用来整理堤防、疏浚河道,但当官的贪赃枉法,把那些钱都吃进他们肚子里去了,要不然,他们哪里来的一身油脂油膏?堤不修、河不浚,夏汛秋汛时自然发来了大水,苦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当然也包括你一家的老少!”

    小卒想了半天,终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打小我太爷爷爷爷就给我讲那些收租税的如何刮骨,小时我眼里也见过几回——只是,我们交的租税居然应该拿去修河?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

    西门庆道:“这道理正是最基本的人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小卒低了头,喃喃道:“这些浅近的道理,怎的鄷将军毕将军他们不跟我们说?”

    西门庆便道:“他们当然不会跟你们说了。难道他们说,上到皇帝,下到官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你们老百姓泥腿子的血汗钱?取之于民,须当用之于民,自古有道的朝廷,都是如此;若取之于民,而用之于一人、一派、一撮奸党,那就是无道的民贼独夫,是万众的仇人!可叹,你被贪官昏君逼得逃荒,还有无数人也被他们逼上梁山,今天你却拿刀弄杖,来这里剿我们!如此自相残杀,正是亲者痛而仇者快啊!”

    小卒的脸又青了,大声道:“胡说!胡说!纵然贪官是我的仇人,但天子却对我家有天高地厚之恩,哪容你这厮在这里血口喷人?”

    西门庆叹道:“贪官是谁惯出来的?当皇帝的甘于享受贪官献上来的供奉,明知这些供奉里调和了不知多少血泪,但因为美味,所以眼开眼闭,姑息养奸,从此天下贪官上行下效,**日多,庶众被敲骨吸髓,民生日苦,终于有一天逼上梁山——这些,都是天子纵容的罪过啊!”

    小卒大叫道:“我不听!我不听反贼的说道!”

    西门庆再不打话,安排人把他送出了水泊,塞给他盘缠钢刀,然后道:“你若无胆,便径回东京去,寻机再来剿我;你若有胆量有担当,就四面八方走一走,瞧瞧世上的老百姓是怎样一个活法!十年之后,咱们有缘再会!”

    那小兵呆了半晌,接过钢刀缠袋,不往南回东京,径向北去了。这正是:

    且于水浒息波浪,又向青州觅风云。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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