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2K小说网 www.2kxs.cc,最快更新好儿女花最新章节!

    1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和大门,其他全坍塌成废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上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乎乎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号院子一间房。

    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妓女张妈的儿子两户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行贷款。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十三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熟人。母亲的丧事,他们倒是很给面子,凑个份子,人前人后递个水,移个凳子。

    看见幺舅坐在一张桌子前,我朝他走过去。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白。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神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丧事办得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说,“三娃子很能干,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深绿色底,配有黄色花朵图案,挂着驾鹤西去的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墙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黄白鲜花。花牌上挂挽联挽幛,楼房墙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好些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

    我附和幺舅说:“妈妈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小姐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三人倒了茶水,在桌子另一侧坐下。

    这时三嫂走过来,她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我想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母亲与幺舅最亲,但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即使有什么,也不会告诉他。我便止住了嘴。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或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甚至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调,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工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沱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风里雨里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精疲力竭地站在山岰上,终于看到船厂熹微的亮光。工人的集体宿舍在半山腰上,一共六幢,50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只有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边上还有一个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干净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顺手关掉头顶扎眼的日光灯。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房间里,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更加冷飕飕。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关严蚊帐,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旁边的单人床,罩着蚊帐,却始终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掀开蚊帐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

    面对母亲的关爱温柔,我反倒不习惯了,认为自己在梦里。

    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面前,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净给妈添麻烦!”她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2

    我坐在六号院子的空坝里,给母亲守灵。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篷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子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碴儿。若她找到碴儿,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战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私娃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义正词严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玄!”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镜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百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发生在野猫溪副巷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窟,搬到对岸市中区;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净,眼根更清净。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邻居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疯,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十五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稻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唰唰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

    “妈妈,给你。”我递上一根手绢。

    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十八岁的我成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3

    我一个人上到五层楼。

    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衣柜,左边是老式五屉柜,柜上有一台十八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本站推荐:神级龙卫替嫁娇妻:偏执总裁宠上瘾妈咪这位帅哥是爹地小说目录一抹柔情倾江南小说章节目录慕少的千亿狂妻真爱不散场小说章节目录丁二狗的肆意人生我的小姨暖婚100分:总裁,轻点宠农家小福女

好儿女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2K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虹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虹影并收藏好儿女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