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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做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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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在刘十三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差点和牛大田成了知己。牛大田逃学辍学不学,荒废无度,结果没考上重点高中。刘十三预习补习复习,刻苦顽强,同样没考上重点高中。

    计划需要毅力,刘十三比谁都了解。他买了市面上一切模拟试卷,既然没能力解答,那就把所有题目都背出来。

    本子上写,“考取重点高中”,他没完成,这里有太多客观原因。但“背诵模拟试卷”这一条,拼命就可以,任何意外都不是借口。

    到了半夜,困意袭来,他背一道题目,扇自己一个耳光。

    王莺莺早上喊他吃饭时吓了一跳,只见刘十三两颊高鼓,红光透亮,神情恍惚念念有词:“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王莺莺刚走到他一侧,刘十三嘶哑着声音说:“别开窗!我还没见到阳光,天就不算亮。天不亮,我一定能背完。”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在连绵不绝的失败面前,刘十三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的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里还握着筹码,那么刘十三手里也握着时间。赌徒的终点是破产,刘十三的终点是高考。

    高考分数下来,刘十三收获了他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在去高校报到的大巴上,刘十三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子上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着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向京口科技大学。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2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刘十三留在山间的最后两个月,王莺莺并不十分重视。她沉迷修仙,每天清晨猪草也不割,坐在院里练习打坐。她告诉刘十三,意守丹田,舌抵上腭,获得的人生体验连清华北大都教不会你。

    刘十三走前,王莺莺满面红光,每七天辟谷一次,宣称身体将百病全消,无须外孙养老。

    那天刘十三起床很早,八月底的山林清晨像一颗微凉的薄荷糖。青砖沿巷铺到镇尾,小道顺着陡坡上山,院子里就能望见峰顶一株乔木。刘十三爬过许多次,他的娱乐项目基本集中在这条山道。除开焖山芋、钓虾、烤知了之类粗俗的,还能溪边柳枝折一截,两头一扭,抽掉白白的木芯,柳条皮筒刮出吹嘴,捏扁,做一支柳笛。

    本来外婆说开拖拉机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但给了刘十三生活费,剩下钱替他买了个行李箱,没资金买柴油了。她试图让外孙退一点生活费,节俭的刘十三思索之后,决定让牛大田开摩托送他。

    刘十三在外婆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门板上用小刀刻的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外婆不识字,曾经问他刻的什么。他说,王莺莺要活一万年。外婆不屑地敲他头,说,活到你娶老婆就差不多了。刘十三摸过字迹,转身离开,离开老砖旧瓦,绿树白墙,和缓缓流淌一个小镇的少年时光。

    刚跨出院门的第一步,刘十三鼻子一酸,心想,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王莺莺的枕头下,一毛不拔的外孙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彻夜未眠的王莺莺翻了个身,她知道外孙站在门口。接着她听到很细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院门被轻轻带上,只剩早起的鸟偶尔一两下鸣叫。

    王莺莺推开门,坐到桃树下,不再修炼。老太太抽着卷烟,看淡青色的天光逐渐明亮,发了很久的呆,擦擦眼泪,开始做一个人的午饭。

    刘十三的行李箱夹袋,没钱买柴油的外婆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这场告别像个梦境。身为大学生之后的刘十三,趴在桌上睡了很多节课,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刘十三看见外婆正在炒菜,院内人影绰绰,大家一起祝贺他:“恭喜刘十三金榜题名,高考状元,旷古绝今,天下无双。”

    刘十三激动地喊:“原来我是他妈的高才生!”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参加英语四级考试的同学们目瞪口呆,注视着突然起身的刘十三,共同停止答题半分钟。

    监考老师问:“你在干什么?”

    刘十三揉揉眼睛,迟疑地回答:“我在做梦吗?”

    3

    刘十三望着自己的室友智哥,心乱如麻。

    刘十三跟他长谈过,让他不要凌晨五点梳头发喷啫喱,也不要每逢下雨就出去散步,更不要向辅导员告白,试图用爱情来逃避重修,因为辅导员是个男的。

    谈着谈着,智哥举起一双丝袜,刘十三大惊失色,问他哪里来的。智哥说,偷舍管阿姨的。刘十三差点脑溢血,智哥喜滋滋地告诉他,将丝袜裹住肥皂头,攒很多肥皂头就能凑成一整块。

    刘十三懂了,小学同学最多愚蠢,大学同学很有可能猥琐。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已经大三,窗外雪花纷飞。智哥含情脉脉弹吉他,看起来很文艺,但他桌上摆着洗脚盆,盆里泡着四袋方便面,热气蒸腾,让饥饿的刘十三不知是喜是悲。当智哥从洗脚盆捞出第一根面条的时候,彻底点着刘十三的痛点,他忍无可忍地炸了。

    刘十三问:“你不是说丝袜用来攒肥皂的吗,为什么穿在腿上?”

    智哥说:“因为我娘。”

    刘十三沉默半晌,说:“你他妈的。”

    智哥说:“你是不是歧视我?”

    刘十三说:“我并不歧视你,我只是没法接受你。”

    智哥说:“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你好恶心。”

    刘十三一愣,说:“难道你不是?”

    智哥一下紧张了,说:“难道你是?”

    两人打哑谜一般来回数次,刘十三放弃了这个话题,安慰自己:其实个人习惯这种事,要么我同化他,要么他污染我,如今他吃外卖不再洗一次性筷子,证明已经取得了微弱的优势。

    曾经班级组织活动,为自己的室友写评语。刘十三原本写的是:“矫情,古怪,要不是相处久了有点感情,我早就搬了。”

    不小心窥视到智哥给他的点评,写的是:“英俊,聪慧,繁华人世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刘十三良心受到重击,夜不能寐,等智哥抱着吉他睡着,偷偷爬起来重新给他写下评语:“细腻,温柔,恍如江南走来的白衣少年。”

    在刘十三的世界里,也只有智哥知道他的秘密。

    二〇一三年冬至,与牡丹相见的最后一天,刘十三从抽屉里拿了点钱,走进满天飞雪,去送别自己的青春。

    4

    校园生活区的边门,连接美食街。其实没有街道,马路两侧摆满小吃摊,全部由平民制造。大一那年,临近寒假,全校女生都缩在蓝色塑料棚吃麻辣烫,他一眼望见牡丹。

    当日亦冬至,人群喧嚣中,牡丹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

    刘十三耳边出现熟悉的声音,那部陈旧的随身听似乎又响起来: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冰凉的空气涌动,塑料棚透映着暗黄的灯光,蓝天百货门外的音箱在放张国荣的歌。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接下来的刘十三,陷入爱情的庞大迷信。

    爱情必须给予。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刘十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尚未到来的未来。和牡丹吃饭的时候,他无数次描绘过心目中的生活:早上下楼,掀开一笼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如果牡丹不喜欢的话,他可以换成豆浆油条,白粥就着咸鸭蛋。她一定没吃过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

    牡丹说:“你到底知道多少种小吃?”

    刘十三放下筷子,默默思索,在脑海中的小镇逛一遍,认真地说:“五十九种。”

    牡丹敲敲他的盘子,里头堆着几根肉串。

    刘十三看到她细长的手指间,光芒一闪而过,多了枚亮晶晶的银戒。牡丹觉察那缕目光,笑了笑说:“我爸送的,生日礼物。”对啊,今天是牡丹的生日,所以他们坐在这里撸串庆祝。过半小时,智哥和牡丹的室友都会来,大家一起去KTV唱歌,点一份洋酒套餐,店里送果盘。

    烤串的王老太弓着腰,丢下一把鸡胗,冷脸说:“快点吃,我要收摊,下雪了。”

    刘十三说:“你不能学人家也搭个棚子吗?”

    王老太说:“没钱。”

    刘十三说:“你生意挺好的,怎么会没钱。”

    王老太说:“你懂个屁,钱要省着。”

    刘十三咬了口鸡胗,愤怒地说:“这生的吧,再烤烤行不行?”

    王老太整理铁扦,说:“不行,下雪了,滚犊子。”

    一片雪花落在牡丹发梢,刘十三伸手想拭去,被牡丹握住,她说:“去年的生日礼物,是碰到你。”

    她说:“今年的生日礼物,是我转校希望很大,明年去南京。”

    一直是她说,因为刘十三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她说:“我们分手吧。”

    王老太推起板车离开,留下两张板凳给他们坐着,可能急着回家忘记收拾。

    雪越下越大,两人身上满是白色。

    那天他们依然去了KTV,集体喝醉,双方绝口不提分手。若即若离的关系贯彻接下来的一年,到二〇一三的冬至,牡丹办完手续,要完完全全离开小城。

    为什么要选这一天?

    也许这一年的生日礼物,她希望收到的是离别。

    直到失去爱情,刘十三也没发现,他一直描绘的未来,其实是过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向哪儿,包括他自己。他不是科幻作家,无法描绘汽车飞行的迷离都市;他不是生物学家,无法描绘人体器官可以替换的医疗环境;他不是经济学家,无法描绘投资风口急速更替的资本市场。

    他一无所知,无法描绘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创造一个家。

    他孜孜不倦地承诺和分享,只是把扎根他每个细胞的小镇生涯,换了本日历,成为他反复的描绘。

    5

    火车站广场飘着简餐的味道,人们杂乱而汹涌,顺流逆流,补丁和名牌擦身而过。和预料一致,他一眼望见牡丹。牡丹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眼力,此刻她探着脑袋,仔细看滚动列车讯息的电子屏。

    刘十三温柔地想,她踮起脚,和溪水边独自走动的鹅一样天真。

    智哥写过一首歌,也许是抄袭的句子,他站在阳台上弹吉他,对着熄灯的女生宿舍高声唱:

    我亲爱的人啊,不管到哪里,能否带我一起去?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也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他记得有天天蒙蒙亮,牡丹凌晨回校,他站在校门口的车站等。牡丹轻盈地跳下车,欢快地向他走来。当时他心里想的,也是这两句,觉得浪漫又凄凉。

    火车站这么热闹,刘十三来不及感受凄凉。他满头大汗,形迹狼狈,还渴得要死,决定先去小卖部买水,喝一口全身通透,气息宜人地去见她。

    人算不如天算,小卖部收银机故障,柜台后的小老头慢吞吞在草稿纸上算账,一分一秒过去,队伍纹丝不动。

    他脚边放着背包,里头有外婆邮递的小吃,从猪肉香肠到红薯干一应俱全。想象中把这些交给牡丹,就如同把往昔描绘的未来,交给了她。

    他看看手中的水,快速权衡利弊。如果不买水直接走,之前排队的十分钟就是白费;如果继续排队,可能来不及送别。

    牡丹和一瓶水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更明白,之所以还在排队,其实是害怕提前过去面对。

    “到你了。”

    身后一个女孩捅捅他。

    他回过神,老头瞟一眼他手中的矿泉水:“一瓶三块五,两瓶九块。”

    岂有此理,刘十三放弃争辩,掏出十块。

    老头又喊:“等等!”

    刘十三顿住。

    老头说:“我要验算。”

    验算你娘舅,收账又不是搞科研,刘十三丢下钱,抄起背包狂奔出去。他权衡清楚了,这一面是必须见的。

    6

    牡丹的车马上到站。

    广播毫无情绪波动地叙述一个事实:去往南京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站,停留两分钟。

    刘十三颤颤巍巍,站到牡丹面前。

    牡丹好像叹了口气:“你来了。让你不要送的。”刘十三能进入站台,因为他买了这列车的票,但牡丹丝毫没有意识到。刘十三递上背包:“过敏药,怕你车上犯鼻炎。”

    牡丹看着背包,似乎在问,这包起码十斤吧,你给我十斤过敏药有什么企图。

    刘十三说:“我托人快递来的,以前老和你说,也没法请你吃。红薯干、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不好保存的我真空包装的,十天半月坏不了。”

    牡丹说:“我不要吃。”

    刘十三说:“吃一点。”

    牡丹说:“你让我怎么拿?”

    刘十三一愣,看到她身边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他悲惨地想,去个南京而已,何必收拾全部家当,难道说一去不回,对了,牡丹原本就是一去不回。

    刘十三缩回手,抱着背包:“那你到南京安顿下来了,发我地址,我给你寄过去。”

    牡丹说:“再说吧。”

    刘十三还不甘心:“那个,话费我给你充好了,充了三百,你不要担心流量,尽管跟我视频……”

    “我到南京,肯定是要换新号码的。”

    “微信号又不用换。”

    “捆绑的,换掉比较方便。”

    牡丹犹豫了下,看看刘十三,刘十三冲她笑,眼泪在眼眶打转。

    牡丹说:“其实手机卡……已经有朋友帮我买好了,号码我写给你。”

    刘十三连忙点头,牡丹拿出随身纸笔写下一串数字,塞进刘十三怀中的背包。

    “那,我走了。”

    牡丹要结束这段对话。

    刘十三强行狗尾续貂:“如果我去南京找你的话,你欢不欢迎啊?”

    列车缓缓驶来,气浪震动,将他的话淹没到听不见。

    牡丹把行李箱推进车厢,刘十三想帮她拎箱子,牡丹回头摆了摆手。

    牡丹说:“再见。”

    这两个字,果然只有她能说得出口。

    刘十三在车外跟随车内牡丹的脚步,看她经过一扇车窗玻璃,准备放行李。

    列车不是停靠两分钟吗,为什么她告别只花了一分钟呢。

    绝对不能这样结束,还没有结束,怎么能这样结束,他急促呼吸,呼吸着彼此想过的未来。

    看海,等流星,放烟火,建一座木头房子。山顶松树下野餐,风铃响动,用分期付款的车放音乐,烧烤架上生蚝滋滋冒水。

    漫长的人生画面在刘十三眼前飞奔,似乎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全部流逝掉,而车也有开动的迹象。

    刘十三拍着车窗玻璃,有句话一年前的冬至就想问。

    那句话冲出他的喉咙:“如果我考上那边研究生,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牡丹听不见。过去一年,刘十三经常去通宵教室自习。笔记本上一行字:考研,去她的城市。

    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霜华,牡丹转过头,正面对刘十三,他终于看见牡丹眼中的泪水。

    牡丹轻轻在车窗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别哭。”

    刘十三泪流满面。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离笔记本上的每行字越来越远。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冬至下这场雪。为什么重要的人会离开。

    火车启动,刘十三追了上去。

    这不是外婆的拖拉机,他快冲两步就能翻身上去。这不是童年的风,他踩着女式自行车就能追到翻飞的叶子。但这是他竭尽全力的速度,在云边镇,他可以赶上澡堂最后一锅热水,全镇最早一笼蒸饺,只要他整夜读书,还可以赶上山间最先亮起的一朵云。

    二十一岁的刘十三抱着背包,号啕大哭,追逐呼啸而去的火车。

    他只跑了七八步,火车已经飞驰出站。

    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他跑出第九步,身后响起一声大喊:“警察叔叔,就是他!”

    哀痛到极点的刘十三跑出第十步,被两道黑影扑倒。

    背包跟着被扑出去,一张字条猛地扬起,带着一串号码上下舞动,飞往铁轨。

    他不顾袭击者,拼命爬起来追。

    大喊的人又叫了:“他想拒捕!警察叔叔,快抓住他!”

    刘十三随字条一跃而下,跌入铁轨。

    那人反应迅速,跟着叫:“他想卧轨!警察叔叔,快救救他!”

    被拖上来的刘十三悲愤欲绝,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向那一惊一乍的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女孩,逆光下轮廓模糊不清。刘十三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

    扑倒他的人说:“我们是铁路巡警,现在怀疑你跟一起盗窃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7

    到了派出所,刘十三总算明白了事情经过。原来那个女生在小卖部买东西,刘十三抄起她的包就跑。女生跟着他狂奔,盯着他走进站台,立刻召唤警察。

    真是可笑,刘十三紧紧抱着自己的包。

    女生表情严肃:“你拿了。”

    刘十三嗤笑摇头:“绝对不是我拿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离开小卖部的时候确实比较匆忙,刘十三狐疑地举起包,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有点不对……颜色对的……牌子不对啊……”他往桌上一倒东西,意想中的红薯干、香肠、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一样没有,只是几件女生衣服、洗漱用品和一堆药瓶。

    女生激动万分:“我说的吧!就是他偷的,还不承认!”

    刘十三惊恐万分,事到如今,再跟他们说自己拿错了,会不会有点晚?

    幸好民警见多识广,看样子这小伙子可能真拿错了,只是失主气焰十分嚣张,逼着他们进行完整的审讯。民警一拍桌子:“录个口供吧!姓名,年龄,联系方式。”

    刘十三老实说:“我叫刘十三,京口科技学院大三。”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拦住要继续发问的民警,问:“你叫什么?”

    “刘十三。”

    “文刀刘,动不动就哭的十三吗?”

    “你是不是有病?”

    “有的。”

    女孩盯得刘十三发毛,他决定生点气来壮壮胆,于是气鼓鼓地说:“我没有偷你的东西,你不要吓唬我。”

    女孩的怒火奇迹般消失了,居然客套地问:“我知道我知道,哎,你刚刚为什么又哭啊?”

    刘十三说:“怎么就又了!这个也要录到口供里吗?”

    民警说:“不用,不过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哭啊。”

    刘十三只好含泪解释:“我去车站送女朋友,她可能不回来了。”

    女孩若有所思:“那不就是变成前女友了。”

    审讯到这里,刘十三万念俱灰,伸出双手:“算了,我也不想录什么口供,也不想说话,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来,抓我抓我。”

    民警和女孩都大吃一惊。

    女孩跳起来:“天啦,我只是冤枉你一下,你怎么就自我放弃了?”

    刘十三不管不顾:“就是我偷的,我是小偷,没良心,道德败坏。”

    在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也算开了眼界。

    这下换成女孩急了,麻利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充电器、她的药瓶、民警的签字笔,通通装进她的包。接着想了一下,把民警的签字笔还了回去。

    背起包的女孩一脸诚恳:“警察叔叔,太打扰你们了,现在这个事情解决了,一个误会,你们不要惩罚他,也不用送我们,我们自己走,谢谢。”

    说完女孩一鞠躬,民警眨眨眼,靠到椅背上:“什么情况?喊打喊杀的不是你吗?”

    女孩钩住刘十三脖子:“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

    刘十三扑通摔到桌子底下。

    民警震撼地坐直了:“我记得他说他刚刚分手。”

    女孩爽朗地笑:“他太花心了,回去我会进行残酷的教育。”

    刘十三从桌子底下挣扎着爬上来:“你别含血喷人!我不认识你!”

    女孩再次钩住他脖子,热情地说:“十三,我是程霜啊。”

    8

    四年级暑假的午后,闷热空气陡然清凉,小女孩走出树影,马尾辫一晃一晃,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叫程霜。”小石桥上小女孩扛着扫把,横刀立马,大喝一声:“抢劫!”

    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曾有眼泪烫伤他肌肤,小女孩轻声问:“你会每天送我回家吗?”

    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消失于人间的程霜。

    而现在钩住他脖子的女生,高高个子细细身段,眉开眼笑,说她就是程霜。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数不清第几回哭了,抽泣着说:“我在做梦吗……程霜……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时隔十年,刘十三和程霜再次相遇。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

    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

    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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