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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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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到家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从窗子里看见灯光,知道求岳大概是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果然求岳在床上歪着,玩松鼠。

    听见门响动一声,他探头看了看。

    露生脱了外衣道:“几点起来的?我当你还睡着。”

    “等你啊。”求岳道:“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少来这一套——等我?就是我在家你也是这样,打一鞭子走一步,瞧你那衣服,还是早上我叫你换的,就这么裹着躺被子上了,你也好歹也去洗一洗,昨天催你就不动,就那么跟我混过去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是一部小说,那金求岳从财政部那次会议之后,就在这个小说里离奇地下线了,他完全脱离了剧情,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

    那一场大恸并没有使他振作起来,反而愈见消沉,并且增加了许多敏感的毛病,时常感觉心烦气躁,做事也拖延。这种拖延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饭送到屋里,他叫搁在桌上,“过会儿再吃”,过一会儿饭已经凉了,只得又再热了给他,或是另做几样;傍晚洗澡,也是躺着不动,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进那个浴室比进地狱还难,有时两三天叫露生念叨着洗了一回;晚上睡觉就更是如此,看看钟,该睡了,可是睡意没有上来,又没有手机电脑陪同熬夜,就在床上玩松鼠,玩到鼠困人乏,老鼠倒比人睡着。

    今天也是如此,松鼠是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地上过工,昨天被玩了一宿,今天醒了,求岳又叫它在轮子上爬圈,拿个小沙包在它头上挠来挠去,那爱玩爱跳是松鼠的天性,要吃要睡却是它的本性,被主人驱使着、在轮子上敷衍地走,看到沙包也是瞌睡连天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转脸来看露生,求饶的神情。

    露生苦笑道:“再玩给你玩死了,你喂它点吃的,叫它睡一会儿吧。”

    求岳“哦”了一声,坐起来找松鼠的粮食——其实刚才就想喂了,只是记不得那松仁袋子放哪里了,在床上摸索半天,露生一眼瞥见袋子在桌子角上,跟吃剩的橘子皮搅在一处,他按捺住要皱起的眉头,捡起来递与求岳,柔声道:“这儿呢。”

    求岳有些茫然,尴尬的神色,接了袋子,把松鼠抓来:“看吧,还是你妈对你好,有吃的喽。”

    松鼠连喂都不要喂,拔腿狂奔向打开的零食袋子,半个头埋在袋子里,好半天钻出来,两个脸蛋全鼓起来,眼里含着泪——你想象不到这么小的动物脸上居然会有人的神情,一脸的愁苦埋怨。旁边的求岳却有畜生的神情,脸上和眼里没有思考,只是一片茫然。抬头看了露生一会儿,嘴里组织语言,可是总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露生就那么耐心等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有点像傻子。

    大半天,求岳想起来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

    求岳又有点懵,又过半天,放心的表情:“好,吃了就算了。”

    “怎么了吗?”

    “给你留了饭。”

    “你给我留的?”

    “呃,不是我做的。”求岳的语言终于顺畅了,“其实我下午想去找你的炉子堵住了。”

    金大少爷亲自动手,帮忙修炉子,然后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在厨房观看柳婶做饭。等他回过味儿来要去找人,已是太阳西斜,衣服都没换,忙忙地想要出门,走到门口的一刹那,车流和人声把他逼回来了。

    他畏惧听见这些声音,头皮发麻。一下子又扎回屋里去了。

    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他其实是有外壳的,只是眼睛看不见罢了。这层壳一旦碎了,人比软体动物还要脆弱,光、声音、甚至空气,都会让揪紧你的头皮,不得已要找一个掩体,把自己藏起来。

    但金总心志坚定,还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在屋里蓄力片刻,又往外走,转一圈他又回来了。如是反复,结果就是“仿佛干了很多事累得要死其实什么事也没干。”

    金总:“”

    露生忽然心里一软,又有点想笑。求岳已先他一步,头埋在胳膊弯里,闷声笑了。求岳道:“明天我去找你,你干什么去了?”

    露生陪着把脸搁在桌上,:“我去做贼的,你别来。”

    求岳笑道:“那我去给你打掩护。”

    “两个人岂不点眼呢,人家一瞧见你,就该来抓我了。”

    求岳笑道:“我背着你跑。”

    两人趴在桌上,都有光照进来的感觉,虽然是细弱的微光,可是总好过先前那样、心头沉沉的黑暗。

    而我们的日子,就和焦虑以及抑郁的时间一样,很多事情急不来,只能慢慢等,等冬天过去,惋惜着时间,像惋惜梅花要谢了,可是也盼着时间,就像盼着天早一点暖起来。

    露生跟赵敏恒见面,班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了,刚开始是有点引颈期盼的感觉,不过瞧见露生的神色,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指望。露生也不瞒他们,于是便更知道自己还得咬牙坚持一段时日。

    其实困苦的日子亦有好的地方,他们以前看白老板,总是有点凡间仰望天仙的意味,诚惶诚恐的心情,尤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唱生的承岚、唱丑的承霈,是真正慕名拜在传习所的,真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昆曲练习生,倒也不是没有见过程砚秋、梅兰芳,可是露生和程梅的感觉又不一样。程梅是仿佛毫无疑问,会永远唱下去的,露生却总是多灾多难,万般事情把仙女扯下凡。因此以前不敢说怜爱,现在却是着实的怜惜的心情,明明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弟弟,恰恰是这一字头上的冒撞劲儿,牵系着他们的心,舍不得走——其实是不服气这么一败涂地地走了。

    这条路并非康庄大道,却让他们在纽约看见了海上繁花的壮丽,也只有年轻人会有这样的赤忱,因为见过,所以不甘心教它芳华难继,还想要世人都见证一次,再见证一次那个剑气纵横的江南的梦。

    因此相濡以沫地,大家在困苦的日子里,反而多有欢乐。早上没了送煤的伙计,丫鬟们自己破煤球、自己生火,学生和教习们便同露生一起在厨房里忙活。那暖和的厨房是吊嗓子的好地方,一把子荠菜头,就是翠凤毛翎扎帚叉,两段白萝卜,都是玉砌香雕体势佳,黄酒宽金盏、米酒泻杜康,下的泔水端出去,便是南湖秋水夜无烟、乘流直上天。

    好家伙,真是欢声笑语,气氛比以前恭恭敬敬的时候热闹十倍还多。

    但是钱还是不够用(现实)。

    你要看一看金家的账本,你也得愁得血压拉满,本来已经底朝天,目前还进得少、出得多。茶楼那点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家里人的吃用,但开春了怎么整?

    车子是挂去拍卖行了,6666的牌照也一并挂了。全城人看金家的笑话,明知挂得不贵,谁都不肯出手——一半是没钱出手,另一半是铁了心等金家做热锅上的蚂蚁,丢脸贱卖。

    盛遗楼自然也是一个道理。那问到头上的价格,低得让人生气。

    露生几次想狠心卖了,可是又不甘心,每次来人问价,晚上又要气得睡不着,等求岳鼾声起来,默默地哭一会儿泄愤。心知这种事上你越低头服软、别人越欺负你,这却不是欺负自己,是摆明了欺负求岳。

    以至于松鼠老觉得它妈三更半夜有杀气。

    这天傍晚茶楼歇了,众人一并回家。露生叫住文鹄:“你晚上陪我出去一趟。”

    文鹄不吭气地点点头,不知道露生要去哪,刚要问“带枪带刀?”便听露生嘱咐:“晚上跟着我,不要惹是生非,也别乱动手,若是人家惹你,还要你担待些,忍着就罢了。”

    文鹄心里立刻盘算起来,不知又要去什么龙潭虎穴了。他自恃功夫,又胆大心细,因此不问露生为什么只带他一个,默默把蝴蝶|刀装在暗兜里。

    他有些兴奋。

    主要这段时间也是闲急了,许久不打架。刚开始在盛遗楼看门,还以为能有许多挑事精过来叫阵,也叫南京的地头蛇们见见洪门的威风——谁知挑事的没有,哭天喊地的戏迷就有。戏迷看久了戏,自己先成戏精,戏台虽没开却已戏瘾大发,听闻白老板被冤,坚信自己的爱豆一定清清白白无罪,又看他连人都不能见,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只差没有披麻戴孝。头几天阵势格外混乱,场面就不说了吧,反正哪个时代的脑残粉都一个德行,套路不就是哥哥没有错,错的是整个世界,啊自行参考吧。

    文鹄:“”

    哪是来打架的?是来劝丧的吧。

    总而言之你要说这工作不重要吧,它还确实挺重要的,但叫一帮横行唐人街的伙计在这挽救失智戏迷,时间长了谁能不窒息。露生还总觉得文鹄比别人不同,既然是司徒帮主亲自教养的孩子,不能折在自己手上,因此别人不管、只不许文鹄吃酒赌钱,有时抽个烟,给白老板看到了,还要教训两句。

    文小霸王不是不能忍耐,只感觉无敌是有点寂寞。

    现在他不寂寞了。

    趁着薄暮,露生带着文鹄,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往钓鱼巷去了。文鹄因被露生拘着,还不曾来过这里,只见幽深一条街路,两边都是歪斜小楼,那歪劲儿不是颓败、是慵懒,青砖里仿佛藏媚骨的,砌的时候也像多喝了二两,还听了曲子,以至于每座房子都有种随心所欲的妖娆,东歪一块、西塌一出,增建和修补都是想干就干。往来行人不少,这点上和其他街巷没什么分别,唯有灯火不甚明亮,仔细看,原来临街窗户上都拉的窗帘,不透风光的。

    露生在巷口下了车,拉低了帽子,不慌不忙地前行,左一拐、右一绕,很熟悉的样子。文鹄在他背后蓄势待发,两眼只管扫看行人。听见露生敲门,把心定下来,用耳朵细听里面,尚未听真,门已经开了。

    开门吓一跳——仿佛开了个香水罐头,当屋一张八仙大桌,上面酒菜罗列,摆了巨大的一个天使蛋糕,扑面一股冲人的胭脂香气,兼之酒香、菜香、奶油香、花香、以及女人肉香,各种不在一个班的香气自发混合到人鼻孔里,把文鹄熏懵了,莺声燕语地一片娇笑:“白老板!”

    露生先行个万福,温柔笑道:“叫各位姐姐等我了,先祝姐姐芳辰。”

    为首的一个丰润女子早已飞过来笑道:“玉姐,你又和我们说听不懂的话?别来那一套!我只怕你今天不来呢,那么我一些面子也没了!”立刻瞥见后面跟着的文鹄,偏过雪白的脖颈,把文鹄定定看了两眼:“哎哟,我说不叫你带师傅,你就带个这么俊的孩子,这又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什么人?”

    她身后坐着的那位道:“梦芙,你没见玉姐头上带着伤?就这样还来了,人家是真的肯给你面子。你不问问他的伤,就馋起来了!”

    一言之下,莺莺燕燕都围拢上来,搂着露生、贴着看他,看过皆说“不碍事”,乱纷纷的,又端着酒来敬。不免也都看见退后一步的文鹄,嘻嘻哈哈地拉过来,你摸一下、我亲一口,都问是谁。露生苦笑着架开:“这是我认的小兄弟,姐姐们不要闹了,他没经过事的孩子。”

    “哦,他没经过,你经过了?”

    露生脸上腾地一红,“好姐姐,不要取笑,到底是来做什么呢?”救起文鹄,一个个指着向他道:“这是钟太太、杨太太、丁太太、夏太太,问个好,你到一边儿吃东西去。”

    文鹄在一群女人的胸脯上被迫流浪,大惊之余倒也不至于大窘,光是乐呵,可算知道为什么白老板叫他忍耐了,哪来的一群骚娘们儿在这发|浪!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脂粉涂得像墙,头发烫得千奇百怪,艳色的旗袍恨不得紧贴在身上,个个满头满手不知真假的钻石翡翠——什么太太?文鹄心里暗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妓院,这不就是妓|女嘛。

    他看看露生,觉得有点稀奇,白小爷在他心中虽智绝无双且不择手段,但总似乎不该和娼妓搭上关系。再看纱屏后面,仿佛几个男人坐着,便觉不能放松,从乳浪中跌跌撞撞地挣身起来,恰与露生四目相对。

    极无奈地,露生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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