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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最后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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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是在妍子面前倒下的,一点预兆都没有,以至于妍子当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妍子感觉到不对时,发出了巨大的尖叫。

    这段时间,我妈每天过来给我们炒菜做饭,为了让妍子高兴,不管妍子的高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妈都乐此不彼。她们近期特别亲密,在一起不知道哪有那么多话说,她们打毛衣,她们扎鞋垫,她们甚至有自己的小秘密,每当有走近谈话的她们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其实,我并没有想偷听。

    有时,妍子为一个小事,故意在我妈前面告状,让我妈当众批评我。有时我岳父岳母都看不下去,但也没法制止,他们也知道,大家都充满了善意,这只不过是妍子的小调皮。

    一如往常,我妈上午买好了菜,往我们家赶来。从妍子出院过后,她每天来,坐公交。她不让我开车去接她,她让我多陪妍子。她还说:“我中途要买菜,挑挑捡捡的,时间长着呢,你等不了。”

    我记得,前一天她说过,舅舅联系老家,寄来了晒干的洋芋片,明天她要拿过来,油炸好,给妍子吃。

    “妍子喜欢吃这个,上次我看到的,她是真喜欢。”

    我也曾经问过:“你天天来,王叔在家怎么办?”

    她说:“他有手有脚的,没问题,况且他可以在外面吃啊。妍子是我儿媳妇,她有病了,我服侍几天,应该的。”

    我劝她不要那么辛苦,过几天来一次就行了,妍子也这样劝过她。

    她说:“不晓得妍子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反正,我就愿意看见她高兴。庄娃子,你小时候,妈没照顾好你,我今天多照顾一下妍子,妈心里好受些。”

    我也曾经关心过妈的身体,但她却说:“农村人,劳动惯了的,现在如果不劳动,会闲出病来的。”

    我记得,妈在前一天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庄娃子,阳台上有风,你们坐上面时,记得给妍子盖点什么。”

    事情是上午发生的。我妈提着两手的袋子,从外面进来。妍子其实在客厅等她,我妈每天来的时间大概都差不多。我妈进屋的时候,妍子一边喊宋姐出来拎东西,一边帮我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就在这时,我妈身体一软,妍子当时去扶她,妍子没力气,她俩一起倒在地上。妍子还问了一声:“妈,怎么啦?”

    我妈没有反应,两眼紧闭。妍子将我妈的头扶在她身上,看了看,想了想,估计是懵了,再想想,突然尖叫一声:“哥!”

    这声音如此尖厉,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我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岳父母也都从房间冲了出来。

    眼前这一幕把我吓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岳父的声音传来:“小冯,掐人中”。岳母掐住了我妈的人中,宋姐把妍子拖开,但妍子不松手,直到我过去,把我妈抱在我身上,这时,妍子才跟我一起,托起了妈。

    岳父已经将车开到门口了。我们把妈抬到车上,往医院赶。路上岳父一手开车一手打电话,联系医院的领导,他们是有关系的。我们只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就到了医院。

    送到急诊科,马上推进抢救室,我们在外面焦急等待。抢救时,是不准人进的。医院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和岳父打了个照面,就进入了抢救室。

    终于有医生出来了,那是跟我岳父熟识的老专家,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们,事大了。

    “我们还在尽力,你们也要做好准备。脑溢血,你们平时没注意她的血压吗?”

    妍子表现出异常的惊恐,死死拽住我的胳膊。我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我妈体质这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来得如此突然,我几乎都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妈了!

    我又成了没妈的孩子了,我以为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轻轻地被击碎。

    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当年,我喊过你一万遍,你都没听到。这才过几年的好日子,我以为你会陪我好几十年。

    妈,我一直以为你很强健,怎么忘记了给你检查身体呢?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怎么这么大的事没想起你呢?

    妈,我再也喊不应你了啊,就像原来庄娃子没有妈的时候,看不见你。可是,我就在你身边,你怎么不答应我了呢?

    妈,是不是我不该找你,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你还可以多活几年?我们母子就这么没有缘分吗?如果我们没缘分,那么我们在一起的欢乐,都是你装给我看的吗?

    妈!答应我!

    你不想看我,看看你身边的妍子吧。你是倒在她怀里的,你是喜欢她的,你不该这么狠心,看她这么伤心地哭吧。你不怕她身体哭坏了吗?这个给你这多幸福和快乐的儿媳妇,你难道不爱她了吗?你倒是给个表示,给个安慰啊。你就这样不答应,她该怎么活?

    该来的总归会来,妍子在医院昏倒了,还好是在医院。又一阵抢救,她苏醒了过来。

    她苏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她父母,茫然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我要帮妈擦擦背,她喜欢我给她洗澡呢。”

    我们不能阻拦。岳母扶着妍子,帮我妈洗了身子。出来后,她子显得异常的平静,这种冷静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对了,嫂子在义乌,跟我说王班长的事时,也是这个表情。

    “哥,快回去,在妈睡过的那间客室,壁柜有套衣服,崭新的,是我买给妈的,她舍不得穿,她很喜欢,给我拿来,我给她换上。”

    我迅速回去,看见了那套衣服,下面还有崭新的鞋袜,都拿了过来。等我赶回医院的时候,看见王叔一家,全部都来了,是妍子电话通知的。这些人在哭,王叔一人在跟我妈说话,流着泪,声音轻轻的。

    妍子表现了出奇的平静,过了一会。说到:“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妈换衣服了。”

    她拒绝了大梅和小祁的帮助,她一个人在里面。时间很长,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反正听到她在跟妈说话。过了好一会,她拉开帘子,说到:“进来吧,看看。”

    当大家又进去的时候,妍子对岳父说到:“爸,你联系一下,就不到太平间了,直接到殡仪馆吧。”

    岳父在打电话,妍子又对麻木的我说:“舅舅那边,你来通知。”她说完,又进去了。

    她进去,在跟王叔商量什么。

    然后,殡仪馆的车子来了,我们一起来到了殡仪馆。

    那是个棺材啊,他们把我妈放到棺材里去了。这时我才明白,死亡,离开,是真实地发生了。

    不能盖啊,你们这些人。我妈还是活着的,我握过她的手,她的手还是软的,她的脸色还没有变,她只是睡了,她最多是昏了,我才是她儿子,你们不能盖。

    “本来没就有盖,哥,你要冷静。”妍子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我仿佛像接收到命令,完全停止了哭喊。

    当岳母开车来的时候,已经拿来了好此祭奠品,还带来了毯子之类的东西,为我们守夜做准备。

    剩下的事情,完全是在按妍子和王叔的商量下进行的,包括有什么规矩,需要什么物品。

    妍子不能长久站立,她要我给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妈的身边,看着她,没有哭,就是长久地看着她。这更让我伤心,我知道,她没有力气哭了,但她肯定知道,哭也不足以表达她的伤心。

    当人们忙过后,已经大半夜了。大家都劝妍子回去,但妍子摇头,我说的话也不听。我劝她的时候,她只是责怪的眼神对着我,这是她很少出现的眼神,在我面前,她的眼神从来就没有责备过。

    夜深了,我扶着妍子,我们紧靠在一起,我扶着她,她冰冷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我的泪水也打湿了她的衣领。我们没有声音,我们只是哽咽和流泪,看着我妈那一如平常的表情。

    我想给妍子擦眼泪,她扭了扭身子,不愿意。我也不敢强迫她了。从这天起,从我妈离开我的这天起,妍子再也不对我百依百顺。

    儿子不孝啊,我有钱啊,有时间啊,大医院就在身边,到处是熟人。哪怕我抽空带你查一查血压,也就知道了啊,也就预防了啊。哎呀,这么好的生活,这么好的身体,骗了我啊。我还以为自己聪明。

    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算命有什么用?我没算到我妈的命。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有什么用?居然忽视了体检和常识。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有什么用?也把我妈从死亡线上拉不回了。

    我帮助了那么多人,我关心了那么多事,就是没有关心最该关心的母亲。

    当舅舅一家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接近尾声。

    我那个舅妈吔,你莫要这么哭了啊。你是在唱啊,唱过去的一切,唱我妈的史诗。你唱得押韵啊,你唱得真实。

    “哎呀妹子啊,来到你家第一天,辫子系的红毛线;哎呀妹子啊,你想要牵我的手,跳着来到我面前。”

    “哎呀妹子啊,刚来你家住不惯,天天你给我打伴;哎呀妹子啊,吃饭你给我端碗,下雨你帮我打伞呢。”

    “我的亲妹子呢,公婆要怪我呢,你帮我狡辩呢;你哥要吼我呢,你给我撑腰呢。你带我择菜呢,你带我下田。”

    “哎呀妹子啊,你嫁人我心痛呢,我们女人由不得呢,死拉我的手舍不得放呢,我没办法哟,胳膊拎不过大腿呢。”

    “哎呀妹子啊,不是哥嫂狠心啊,哥嫂这生也后悔啊;后来你了了庄娃,你说你也认命了啊。”

    “哎呀妹子啊,上天欺负穷苦人啊,不叫好人过生活啊;晓得你是没路了啊,丢掉娃儿是没法了啊。”

    “哎呀妹子啊,爹娘打你我心痛呢,心痛也没办法呢;新伤旧伤一起来,只有我听你哭呢。”

    “哎呀妹子啊,命苦自己要承认,莫怪天来莫怪人;幸亏庄娃有良心,过了几年富贵命。”

    “哎呀妹子啊,黄泉路上回老家,记得爹娘记得坟;你前脚帮我说好话,我后脚过来见先人。”

    她的哭诉,是唱哭,妍子在云南也见过。但真实的情感,苦难的人生,在这史诗般的艺术面前,表达出某种神圣。

    生死如此迅速,是谁在主宰命运?

    妍子在舅妈的哭诉中,默默地流泪,静静地听。这是一个农村女人的一生,这是最亲的人的一生。这是刚刚还在一起说笑的,互相亲密的人,苦难的一生。

    普通人的一生,是没有立德立言立功等所谓的事业,但普通人的一生,都是情感的传奇,充满了神圣。

    我妈推走了,我和妍子都不敢面对。等我妈出来的时候,就剩下一盒骨灰了。

    当我们与舅舅、王叔商量,我妈的安葬事宜的时候。妍子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要抓一把骨灰,葬在我家花园的树下,那棵树是妈最喜欢的,我们好在那里说说话。”

    这要求得到了满足,即使让我妈就葬在温州,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因为我这个儿子的意见是最重要的。

    但我还是同意舅舅的意见,让我妈的骨灰葬在外公外婆身边,毕竟,她魂归故里,才算入土为安。

    “哥,我听你劝,不回四川了。”她本来要求,她也要回四川,我们集体劝她不要回去,身体不允许。

    我说到:“万一你身体出问题了,我妈有灵,会高兴?”

    “哥,要立碑吗?”

    “要,以我们俩人的名义。爸的碑也要立,估计我要回去忙一段时间,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我们每天联系。”

    “哥,车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方便些。记住,李二嫂的烧腊,给爸、妈墓上,多买些。哥,路上注意安全,不要牵挂我,走一走歇一歇,不要疲劳开车。哥,回老家,给表叔表婶的礼物我都买好了,在车上。哥,遇事不要着急,慢慢来,总会有转机。哥,如果想我了,我给你手机里发了些照片,包括家里的所有人,你有时间看一看。哥,我想抱你。”

    长长的拥抱,长长的吻。我们都流泪了,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还是上次那辆房车,舅舅舅妈还在,只是我妈换成了王叔,留下了一罐骨灰。

    离开时,他们在向我招手,我看见,岳父岳母与妍子,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走走停停,到四川,到外公外婆老宅,各种农村的仪式,也找了阴阳,这都是找给别人看的。我也懂风水,但我更知道,让我母亲陪伴她的父母,是唯一的地点。

    碑也立了,三七也烧了,我每天给妍子至少两个电话,一个是晚上睡觉前,一个是早上她起来后。

    我后来,又花了时间,把我父亲的坟墓重新修了一遍,也立了碑。

    父母各自的立碑人,都是以我和妍子的名义。我把两块已经立好的碑,拍了照片,发给了妍子。

    站在母亲的墓前,我在想,家乡,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为了家乡。当父母没有了,家不在了,家乡,从此就成了故乡。

    在父亲的墓前,我在想,原来我对家还有奢望,还有根,但从此以后,这条根,就只有我自己了。

    想到这里,我跟妍子打了个电话:“妍子,我想到成都一趟,那两个孩子,我们资助的,我想去看看。”

    我想给今后寻条根,当然也是为了弥补妍子心灵。

    “哥,你要看就去看吧,但暂时不要考虑收养的事情。也别跟金姨谈这个事。”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这么爱孩子的一个人,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回四川的整个过程,大约经历了近一个月。在离别前的一天,我在外婆家,看着舅妈整理房间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给我说,这是外公外婆的床,这是我妈睡过的地方,这个锅是什么时候买的,这套碗是她的嫁妆。她将这些多年没人用的老物件,一一清洗整理,床上的被褥蚊帐,都已经洗净,地上的每一点垃圾,都仔细清理。

    “整那些干啥?明天就走了。”我舅舅有淡淡地飘出一句话,不像是责备,倒像是安慰。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屋子清理了,我安心。”

    “你有啥不安心的,老表还在呢”这是舅舅说的,侧边的表叔和表婶仍然住在这里,有他们看,应该安心吧。

    “人死如灯灭,人去家里空。谁知道呢?”

    他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亲人离去后,家已经没有生机了。家人不在,家乡,只是一个念想。

    “要不,我们老了,回来住吧?”舅舅说到。

    “回不来了,住不了了。你看这瓦,你看这墙。儿女也不允许了,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听着两位的对话,我知道,他们也是在跟故乡告别。我想,在若干年后,这个屋子或许已经破败,它破败的时候,没人记得,这里曾经装着一个大家庭,这里曾盛满欢乐,曾经历一次又一次悲伤。

    晚餐是在表叔家吃的。与前两年相比,表叔的背更勾了,表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们在喝酒的时候,故意说些高兴的话,故意摆谈儿时那些欢乐的趣事,故意玩笑着,仿佛他们像几十年前的少年,跳跃在山路、打闹在田埂。

    他们没说离别的话啊,他们没有假意的祝福。他们不谈明天的去向,他们只是在回忆这片田野的故事,他们只是在回忆那些陪伴他们青春的人。

    “大湾的田都荒了,没人种,那是长五家的地呢,当年你跟他打过架的。”表叔喝了一口酒说到。

    “我先抓到的号,被他夺去了,我不依,就跟他打,是你改的跤。这好的田,长五也是拿命给我拼呢。”

    “长五也死了,他拼命拿的田也长草了,他子女没见回来过了。哪个还记得打架的事呢?”

    舅舅说到:“长五打不过我啊,但他就是拼命,我也是心软,晓得他死了老婆,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他两个孩子不晓得在哪里打工去了,没见回来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割长五坟上的草呢。老坟山上那些没人回来祭拜的坟,每年我都要点香烧纸呢。他们子女不看他们,还有我这个老兄弟呢。”

    表婶和舅妈都在抹眼泪,她们吃饭时紧紧挨在一起,仿佛生怕有一丝的分离。舅舅舅妈要在老屋睡觉,我就回到车上去了。在离开院子的那一刻,我想,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回来时,表叔表婶还在吗?如果他们也去了,没人故人的故乡,连故乡都算不上了。

    过河的时候,我特地回头看了看,那条狗呢?

    那条黄狗呢?我小时候,我跟我妈来的时候,有条黄狗就蹲在河边,亲热地迎接我们的到来。它早就没了,我妈埋葬在这里,我妈也没了。

    老黄狗的后代小黄狗,你也曾吼过我的。但当表叔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吼了,你晓得我是故乡的人。你晓得的,你的母亲认识我的母亲,你和我就是熟人了。你迎接我和妍子的啊,妍子来时,你热闹地摇着尾巴,跟她套近乎,你那时,是不是也以为,妍子会成为这院子里的人?

    我过河了,狗还没有来,你不送我了吗?甚至,你也逃离了这个地方?没有你,这个院子是死寂的啊,没有你,谁来迎送客人。

    你是伤心地走了吧?这个村子已经没有客人再来了,不需要你的迎送了。但你该守着两位老人吧,他们给你吃给你喝。如果你也走了,是不是去找其它同类了吗?毕竟在这里,没有同类来过了。

    你要寻找你的爱情吗?你要寻找你的伙伴吗?你知不知道城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那些宠物狗根本就不配叫做畜生。

    你是一只土狗啊,你是属于泥土的啊,你本该就在农村。但是你不认命,你要跑出去闯荡,身边也没个帮助你的人。

    狗都受不了的寂寞,这渐渐死寂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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