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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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现在,你是要自己乖乖地去府衙,还是要我动手?”

    这个人虽然是在说话, 却俨然是择人而噬之前的咆哮之声。

    秦学士没有勇气回答, 事实上他也无法再出声儿,已经被这般肃杀之气所慑,再无先前的骄横。

    恶人只能“恶人”磨。

    两个兵士上前,将瘫软无力的秦爷半扶着拖出了秦府大门。

    袁恕己轻蔑地冷啐了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侧的阿弦。

    虽只是惊鸿一瞥,虽只看见她半面朦胧侧颜, 却让袁恕己心中有种无法形容、说不出的感觉, 极至诡异。

    袁恕己待要过去,那领兵而来的校尉却过来答话, 一时拦住了, 等再回头看时,门口已没了阿弦的身影。

    押解秦学士的队伍从长街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冷风,扑面侵寒。

    虽然身上穿着一件厚棉袍, 阿弦仍觉着寒透入骨, 呵了呵手, 不出意外地又呵出了一团白雾。

    百姓们嗅到今夜情形不对, 长街上越发悄无人踪, 远远看去, 只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无聊乱晃。

    原本从府衙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差人,先前在曹家分别,如今只她一个形影相吊。

    幸而这一次并没有无功而返。

    先前在府衙里,小典道:“我虽然不知是如何落在曹府的井中,但是我记得一些……一些怪事。”

    阿弦问是何事,小典有些迟疑:“我记得的,不是在井下,而是……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他的脸上掩不住疑惑神情,“我是个极小的婴孩,被人抱着围着,但我觉着他们真正围看着担心着的人并不是我……你大概不明白那种感觉。”

    阿弦道:“然后还发生了什么?”

    小典见她神色平静,心也随之安了些:“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有个女子一直哭,喃喃说些什么,十分伤心的模样,我想安慰她不要哭,但是偏偏不能出声,且难受的很,头顶跟心口都疼的要命,像是被什么一下一下扎着,只能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弦凝视着他的,在小典的描述中,就仿佛透过小典的双眼看出去,耳畔婴儿的大哭声逐渐清晰,而眼前模模糊糊,影像似乎在云雾中,却又慢慢清晰。

    小典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阿弦知道,那是曹廉年的府邸。

    小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弦却看见了。

    曹家小郎君的房中,曹家三姨娘双眼哭的核桃一样,站在婴儿旁边泣不成声,悲伤欲绝,喃喃地祈求苍天,许些愿望。

    忽然有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纤手带几分眼熟,这是曹廉年的二姨娘,看着屋内的情形,抿嘴一笑,但是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转做满面愁容。

    阿弦想起先前所见的那捏针的手。

    数月前,曾有一则传闻。

    王甯安身为“名人”,本地士绅们多半愿意跟他结交,曹廉年虽然老于世道,却也有些附庸风雅之心,曾跟王甯安交好过一阵子,时常请他去府上吃酒饮宴等。

    但忽然一日,曹廉年便不再同王先生交际了,公差们是探听风声最快的,隐约听闻王先生之所以在曹员外跟前失宠……似乎跟曹廉年的一位妾室有关。

    毕竟王先生风流成性,曹廉年几个小妾又年青貌美,倘若瓜田李下做出点什么来,却也难说。

    只不过对曹廉年而言乃是家丑,曹廉年治下甚严,家奴们不敢四处张扬,王甯安亦惧怕曹廉年的势力,当然更也守口如瓶。

    因此真相如何,众人只私下浮想联翩罢了。

    除了阿弦。

    原本阿弦想不透小典因何会在曹廉年府上,何况曹府门禁也算是极严的,外人擅闯却是绝无可能,既然不是曹廉年自己动的手,那么一定有人为内应。

    至于这些人冒险将小典送到曹府的原因,想来是个一箭双雕的意思,既解决了麻烦,又在曹廉年身上泼了脏水。

    那么究竟是谁如此痛恨曹廉年呢?

    有那么一句话——赌近盗而奸近杀。

    后来袁恕己审问曹家二姨娘跟王甯安,果然实情跟阿弦推知的一般无二。这姨娘之前因为跟王甯安眉来眼去,勾搭不清,被曹廉年发觉,曾暗中痛打了一番。

    姨娘被王甯安所迷,竟死性不改,使尽手段,买通家仆,暗中私会。

    恰好三姨娘产下玉奴,曹廉年满心都在小婴儿身上,一时无暇他顾,疏了门扇,竟叫两个人做成了几次。

    两人蜜里调油,狼狈为奸。只是王甯安虽然色迷心窍,却也深惧曹廉年,所以不敢过分放肆,奈何姨娘不肯撒手。

    正赶上小典偷跑,王甯安想杀人灭口,不慎在二姨娘面前透露出些行迹,姨娘窥知此情,非但不怕,反而喜出望外,觉着这是个扳倒曹廉年的大好机会。

    她正因无法跟王甯安双宿双栖,恨极了曹廉年,于是撺掇王甯安,——由她里应外合,将小典扔在曹府井内,指望小典死后,井底发现尸身,加上新任刺史将到,据说还是个军中出身……自会有曹廉年一番好看,若做的好,两人兴许能因此长久。

    事有凑巧,先前玉奴偶然有个头疼脑热,曹廉年爱子心切,请了无数大夫来调制,二姨娘见曹廉年为孩子所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更施以魇魅邪法儿。

    正见奇效,谁知因小丽花之死,王甯安被拿在牢中,很快地又揭出虐杀旧情。二姨娘原先还想使法儿让人发现京内藏尸,好祸水东引洗脱王甯安清白,谁知一卷手书坐实了王甯安的罪名,二姨娘自然噤若寒蝉不敢动作,毕竟她先前跟王甯安有些不清不楚,曹廉年如今虽为了孩子焦头烂额,但以他的精明,仔细一想便会想通。

    千算万算,终究天网恢恢。

    且说阿弦因遍体生寒,抚了抚手臂,加快脚步往老朱头的食摊方向而行。

    才走了十几步,就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奔来,因见了阿弦,便发出欢快地“汪”地一声,竟是玄影。

    这自然是老朱头见夜深了人不回去,便又叫玄影出来找,这两年来,不管阿弦人在哪里,玄影都会找到她,权作陪伴护卫。

    阿弦正抱着黑狗揉搓,便听到马蹄声从后而来,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打马而至。

    当下忙起身迎接。

    袁恕己来至跟前,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不是在府衙看着那孩子么?”

    阿弦道:“之前有些事去了曹府一趟,正好路过这里。”

    袁恕己眼睛眯起:“曹府?”

    阿弦见他有问询之意,便简略将拿了二姨娘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夜色幽淡,袁恕己人在马上,脸上神情有些朦胧不清。

    听罢阿弦所说,袁恕己思忖片刻:“不知我理的对不对,你的意思——是说曹家那小孩子夜哭不停,实则不是那小孩子在哭,而是小典,是他……不知不觉里上了那小孩子的身?”

    阿弦道:“应该就是这样。”

    袁恕己喉头动了动,一仰头,想笑又打住:“小弦子,你是每天都会唬我一次?”

    阿弦道:“大人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曹老爷已经在二姨娘房中搜出做法的偶人,还有二姨娘跟王甯安有私情也是真,横竖大人明天审过之后,就知道真假,……我不是要大人信我,只是毕竟要讨一个公道。不管是对小丽花来说,还是对小典,连翘姑娘……”

    袁恕己挑了挑眉,阿弦看出他的不耐之色,当即低头:“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小人便先告辞了。”

    袁恕己道:“你每次都忙着告辞,当我跟你身边儿那畜生一样会咬人么?”

    立在阿弦腿边的玄影窜动了一下儿,阿弦眨了眨眼,虽面不改色,手却在玄影毛茸茸的头顶抚过,安抚它不要在意袁恕己的话。

    阿弦道:“并不是,只是怕耽误了大人的要事,毕竟……才拿了两名凶嫌。”

    袁恕己听她这般说,方又笑道:“你方才看见我拿姓秦的了?先前你问我将如何应对,这回你终于知道了。如何,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是任意妄杀?”

    白日的时候阿弦还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当时袁恕己便说黄昏之时便明了,倒果然是“一言九鼎”。

    阿弦摇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何况大人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纪……”

    袁恕己听到这里,噗嗤一笑,竟仿佛十分不屑。

    阿弦微蹙眉头,不解他为何竟发笑。

    袁恕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有些躁动,他看了阿弦一眼,手一抖缰绳拨转马头。

    枣红马往前奔出两步,袁恕己却忽然又拉住缰绳:“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也不是为了所谓律法才这样做。”

    阿弦抬头:“那大人是为了什么?”

    马儿原地踏步,回过身来。袁恕己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阿弦不解。

    袁恕己抬头,今夜满天繁星,月却只有一线。

    夜冷风寒,长街人寂,他的声音却如碎冰掷地:“我容不得别人骑在我的头上,亦容不得人欺负我半分,谁敢刺我害我,我必要他十倍偿还,这些渣滓以为没有人能奈何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便要让他们永远记着……我袁恕己到底是何许人。”

    阿弦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马上高高在上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寒气越发重了。

    袁恕己俯视看她,双眸冷然有光,忽然他俯身而笑,笑里却仍是没有半分暖意:“对了小弦子,我在军中所传的诨号,你可知道了?”

    阿弦紧闭双唇。

    似在意料之中般,他笑说:“不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他得意洋洋地一扬首,重新回马欲去。

    夜影拢聚,夜雾中似有一只兽若隐若现,正在她的面前低低咆哮,昂首扬爪,爪牙之上,血渍犹然。

    阿弦看着那马上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出声。

    袁恕己陡然止步,面上的笑容仿佛被寒风重雪吹散覆尽。

    袁恕己回头,眉间锁着疑惑跟不信:“你方才说什么?”

    阿弦深深呼吸,望着这张扬激烈的年青武将,才道:“睚眦。大人在军中的诨号,睚眦。”

    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豹身龙首,口衔宝剑,性格刚烈,嗜杀喜斗,常常是怒目而视的姿态。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就在秦府之中,袁恕己持滴血长剑任意狂烈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传说中的龙之九子。

    事实上除了这个,就在同时,阿弦更看到了……有关这青年凄惨绝烈,断不可说的结局。

    连翘冷笑道:“我有没有胡说,问问便知,今儿那王大爷还往楼里来过,我可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小丽花跟他吵起来了。那人去后不多时,就发现小丽花死了,你们都怕担干系不敢认,我是不怕的。”

    袁恕己听出蹊跷:“你说的王甯安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干系了?”

    陆芳道:“那是位很有名望的……”

    “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下作老淫/棍罢了!”连翘不等说完,立刻嗤之以鼻。

    陆芳略有些尴尬,连翘又道:“至于别的,何必我再空口白话?如今阿弦既然说姓王的有嫌疑,那就立刻拿来审问就是了,横竖他的底细,陆捕头也是最清楚的。”

    她的口吻之中嘲讽意思十分明显,陆芳板着脸说道:“这里谁不知道,王先生是有些头脸的饱学之士,这样污蔑他,谁会信?”

    周围众人也都听见了,顿时交头接耳之声四起,袁恕己留心听去,有说“万不可能”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袁恕己略提高了声音,道:“断案不是看有没有人信,而是证据。”

    被连翘一搅,让袁恕己几乎忘了先前要做的事,一念至此,忙收敛心神,他目光沉沉地重看向十八子,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如何知道跟姓王的有关?你明明连尸首都……”

    语声戛然而止,原来是十八子抬起头来。

    十八子的脸本就不大,官帽深扣额前,又戴着眼罩,竟是遮了大半。他生得又矮小,袁恕己居高临下,越发雾里看花,神色模糊。

    只有脸颊上那道伤痕却更加清晰,像是撞在哪里,留下细微的淤血印子。

    也不知是因为眼罩对比的缘故还是天生,那留在外面的左眼又圆又大,极为灵动有神。

    袁恕己正要细看那伤,被他目光扫到,无端竟有一刻恍惚,舌尖卷动,无以为继。

    十八子道:“大人何不自己进去看看,以您的敏锐洞察,一看就知端倪,很不用我费口舌。”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却轻柔低沉,听在耳中,有种奇异的受用之感,恨不得听他多说几句才好。

    但若是不看脸容,必然想不到这把声音出自个弱质纤纤的少年口中。

    袁恕己对着那幽幽冷冷的单眸,隐隐不爽,不知是否错觉,这少年左眼之中竟似透出几分奇异神采。

    这孩子虽然生的矮小,奇怪的是气势上丝毫不输人,被他如此注视,竟好像是被居高临下俯视着一般。

    袁恕己一则贵族出身,二来也算是行伍里历练出来的,周身天然威杀,五感十分出色。

    等闲之人同他相对,多半有一种矮一头之感,所以先前陆芳一见他现身,即刻忌惮。

    谁知如今竟不敌个形容纤弱打扮寻常的小子,袁恕己察觉此点,更加不快,却错疑心为这十八子是在挑衅自己,当自己不敢进内。

    于是袁恕己放开十八子,迈步踱入。

    左永溟跟吴成见状,一个立在门口,一个也随着入内查看。

    血腥气越发浓烈了,这屋内竟比外头更冷几分,袁恕己留心打量屋内摆设之时,无意发现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化作淡淡地白雾。

    这东北僻寒地方,最冷的时候呵气成冰,可是此刻在屋内,本不至于如此,就算方才站在廊下,也没这种阴寒入骨之感。

    幸而袁恕己胆气极盛,全不以为意,反而走近小丽花身旁,仔细观量。

    却见这女孩子仍是圆睁双眸,柔柔地望着眼前,这双明媚的眸子里爱恨交织,情绪复杂,她仿佛对自个儿的死一无所知,仍是百感交集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袁恕己情不自禁俯身,想从这少女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是越看,越觉着悚然,死尸的模样委实太过鲜活,似乎下一刻小丽花就会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向着众人媚笑。

    袁恕己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

    他不再打量小丽花,反而走到她的身后,竭力俯身下去,顺着她尸身跌倒的方向,弯腰,侧视,终于发现靠近门口的橱柜底下,跌着一物。

    门口众人以及跟进来的左永溟都有些诧异,众目睽睽,鸦雀无声。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袁恕己盯着那物件,双眸中掠过一道精光。

    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得外头咚咚地脚步声响,有人兴冲冲叫道:“捕头,有发现!”

    袁恕己起身,却见是一名捕快飞快地自廊下跑到陆芳身前,手中提着一个暗蓝色的不大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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