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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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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敏之冒雨冲入府中, 急急掠过廊下, 半刻钟左右, 就见前方廊中站着一道影子,摇摇欲坠。

    “上师!”敏之脱口叫了声, 急纵身掠了过去, 将摩罗王手肘扶住。

    一道电光掠过, 映出摩罗王有些铁青的脸色,摩罗王皮肤本就偏黑, 又是夜间, 乍然照面, 两只雪白眼仁上翻, 看来煞是可怖。

    敏之心头一沉, 忙问:“上师,发生何事?”

    摩罗王正调息之中,一时无法回答他的问话,片刻才道:“有一人闯入,将那少年救走。”

    敏之道:“是何人?”

    他心中自然料定来者是谁,但毕竟只是猜测,便想从摩罗王口中得知究竟。

    不料摩罗王摇头:“他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看不清容貌, 不过,怪得很。”

    敏之问:“何处古怪?”

    雨声之中, 摩罗王用沙哑而怪异的中原话道:“我的驭鬼都不敢近他的身, 有三只还被他所毁, 幸而他的内力不济,不然的话,我就伤不到他了。”

    敏之听了后面一句,一惊:“你、你伤了他?”

    摩罗王道:“他虽然及时退了,但我知道他受了内伤。”

    敏之惊愕之余松了口气:“上师可无碍?”

    摩罗王阴声道:“我要静修两日。不过此人是我的大忌讳,殿下若知道此人身份,当尽快找出来将他除掉,免得他坏我们的大事。”

    敏之眯起双眼:“放心,我也正想找这人算账呢。”

    此时府内的火已经救下,雨却越来越大,摩罗王的侍者将他扶了回去歇息。

    内宅又有人来,说是夫人受了惊吓,问外头发生何事。

    敏之不理不睬,望着那密密重重的雨幕,问道:“小虞跟玄影呢?”

    侍从道:“先前火起的时候,那只狗趁乱不见,虞娘子还在囚室。”

    “好,”敏之极快冷静下来,冷笑着道:“任凭你计算周详,我就不信能插翅而逃。”

    国公府外。

    袁恕己灵机一动引开敏之后,阿弦小声问道:“里头的人……是阿叔?”

    “嘘,”袁恕己制止了她,“先离开了这里再说。”

    阿弦忍不住又问:“玄影跟姐姐呢?”

    袁恕己还未回答,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赶车的人放慢速度,对袁恕己道:“上车。”

    非常之时来不及多言,袁恕己抱着阿弦纵身跃上。

    阿弦正挂心虞娘子跟玄影,不料进了车中,却见车中静静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眼看见,阿弦叫道:“玄影!”

    玄影抬头看了她一眼,呜呜叫了两声,勉强把头搭在阿弦膝上。

    阿弦俯身看去,却见玄影的背上带伤,半边身子跟头上都湿漉漉地一片,手摸过去,血渍宛然。

    袁恕己看的仔细,忙安抚她道:“别怕,这是原本有伤,又淋了雨才显得如此。”

    阿弦伏底身子,跟玄影额头相碰,暗自庆幸。

    玄影既然在,心暂且放下了一半儿,但是还有虞娘子,既然并未出现,只怕另有曲折。

    马车飞驰往前,袁恕己听外头并无异动,才对阿弦解释道:“先前我去平康坊寻你,并不见人,只崔天官在,他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如此这般,飞快地将崔晔的计划同阿弦说了一遍。

    因袁恕己毕竟是大理寺的差官,故而负责接应。他不硬闯国公府就无碍,只要阿弦露面,不管是软是硬,一定会将人带走,且又有火起的借口。

    袁恕己说罢问道:“我们分头行事,不知他在里头可顺利?”

    阿弦道:“我并未跟阿叔照面,只听他的吩咐行事,只是我离开的时候,看到那可怕的番僧出现,不知道阿叔会不会无恙。”

    袁恕己奇道:“什么番僧,很厉害么?”

    阿弦便将那番僧的所作所为,以及身边儿厉鬼环绕之事说了,又叮嘱道:“少卿若是见了他一定要避开,他手底的那些异鬼非同一般,会伤及寻常人。”

    如果是普通的阴灵,无法在常人之前现形,等闲也不能伤害到人身,但是这些异鬼自然不同,从王主事跟云绫身上便能看出。

    袁恕己暗自惊疑:“长安城里居然来了这种邪门之人,贺兰敏之还把他请在府里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弦当然知道敏之想做什么,她看一眼袁恕己,却不敢说出来。

    袁恕己对她甚是关切,倘若一说,他自然越发着急担心。

    阿弦不提,袁恕己自个儿忖度道:“他又捉了你去想干什么?还把虞娘子跟玄影一并捉去,看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必有所图。”

    阿弦不想他过于为自己担忧:“对啦,少卿怎么知道我在周国公府?”

    袁恕己略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其实是陈基告诉我的。”

    “大哥?”阿弦大为意外。

    袁恕己道:“我也没想到,之前陈基亲来大理寺找我,我还当他想干什么呢,他却说先前有巡街的禁军,看见周国公府的人在平康坊那边徘徊,像是有什么异动,让我多加留心,我本来还没当回事。可他走后,我越想越不对,才跑去你家里头查看,没想到果然……”

    阿弦按着心中讶异,又问:“那阿叔又怎么会在?”

    袁恕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仓促里并没跟崔晔多说。”

    阿弦点头:“阿叔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崔府或者吏部看一看?”

    袁恕己其实也有些担忧,但却不愿阿弦再冒雨来回,便道:“别急,我叫人去一探究竟。”

    当即袁恕己唤了两名大理寺差官,吩咐一人去崔府,一人往吏部,两人领命而去。

    阿弦这才发现马车并非往平康坊而去:“少卿,这是去哪里?”

    袁恕己道:“去大理寺。这会儿不适合再回平康坊,万一周国公恼羞成怒呢?”

    袁恕己自打上京,便在崇仁坊内置了一所宅邸,因他尚是孤家寡人,大理寺的公务又繁忙,时常黑白颠倒,于是十天里倒只有三四天会在家过夜。

    按照袁恕己的本意,其实是想带阿弦去崇仁坊的,可他毕竟也是个机警之人,回顾今夜种种——之前侥幸将人从国公府带走,保不准敏之反应过来后强行抢人,跟他对上当然不怕,怕的是争执起来要是抢不过对方,那岂不是白忙了一夜?

    为防万一,便命马车直接往大理寺而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阿弦抱着玄影下地。

    差官撑着伞,送众人入内。

    因阿弦先前冒雨出来,身上早湿透了,袁恕己外头吩咐罢了,自拿了干净的巾帕等物折返,进门却见阿弦正在为玄影料理伤口。

    玄影一动不动,只在袁恕己进门的时候,才蓦地扭头,戒备似的发出咆哮之声。

    阿弦忙道:“别怕,那是袁少卿。”

    “这狗子,难道不认得我了么?”袁恕己诧异,上前递了一块儿帕子给阿弦,本是想让她擦擦头脸上的雨水。

    不料阿弦接了过去,顺手就给玄影擦起身子来。

    袁恕己哑然,看看手中的汗巾,想了想,便自拿了轻轻地在阿弦的头发上擦了擦。

    阿弦因全神贯注照料玄影,竟并未留意,只自言自语道:“玄影不是故意要向你叫,它像是受了惊吓。”

    “受了什么惊吓?”袁恕己见她毫无反应,便索性把她脸上也擦了一遍。

    脂粉不施的脸,巴掌大,灵秀可人,经雨润泽,像是雨后清新菡萏,盈盈亭亭,让人恨不得把帕子扔了,用手摸上一摸才好。

    他的目光黏在阿弦脸上,阿弦的目光却在玄影身上:“我也不知道……也许……”心底闪过那番僧以及异鬼的影子,阿弦不大敢说。

    袁恕己低低咳嗽了声:“我叫人烧了水,待会儿你便清洗一下,免得受寒着凉。”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沿着那小小地下巴,在阿弦颈间逡巡。

    但这一次因心存他意,心虚之际,却不敢轻易落手了。

    阿弦叹了声:“不用麻烦啦,我没事。”又抬头道:“不知道他们打听到阿叔的下落了没有?”

    灯影下,她清澈的双眼里尽是忧虑,袁恕己更加心虚,移开目光道:“我再去问一问。”

    袁恕己去后,阿弦看着无精打采的玄影,轻轻叹了声,坐在椅上。

    这一会儿,手上才觉出疼来,阿弦抬起看时,见伤口的血都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清晰的开裂的旧伤痕。

    袁恕己回来之时,阿弦已经把伤口包了起来,见他面有忧色,忙问:“有消息了么?”

    袁恕己道:“崔府的人说有急事回了吏部。吏部去探听的还未回来。”

    正答了一句,外头道:“少卿。”

    袁恕己走到门口,却见去吏部的差官行礼道:“吏部的人说,天官早就回府了。”

    袁恕己喉头一动,阿弦神色微变,若是崔晔并未回府也不在吏部,却又去了哪里。

    阿弦问:“会不会去了平康坊?”

    袁恕己道:“不会,那边儿我也派了人,而起他知道这会儿不能回那里。”

    “那么会去哪?”心里的不安加重,“会不会是被周国公……”

    袁恕己摇头道:“不会!你要相信,以崔晔的身手,区区国公府还不会困住他。”

    话虽如此,却也不禁暗中忧心。

    外头风裹着雨,哗啦啦一阵紧似一阵,将夏夜的燠热席卷一空。

    阿弦因手上有伤动作不便,袁恕己便把汗巾浸了热水拧干,好歹叫她擦了擦头脸,又换了一身衣裳。

    经过这一场忙乱,早已经过了子时。

    外头却始终没有崔晔的消息,若不是怕贸然出外坏了他的事,阿弦早按捺不住。

    但在丑时将到,终于有差官急急赶了回来,报说:“外间有吏部的人来到,说是天官已回到吏部。”

    袁恕己闻听,那提了半宿的心才算放下,忙回来告知了阿弦,又道:“我说不会有事,早叫你睡,偏要撑,别熬出病来。”便叫她在里间那胡榻上安歇。

    阿弦小心地抱着玄影,将它先放在榻上,回头问道:“少卿如何安置?”

    袁恕己道:“可惜这榻有些小,不然就……”

    话一出口,蓦地醒悟这会儿彼此都知道阿弦是女儿身,已经不适合再如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跟她玩笑了。

    “我在外头,给你守夜。”他及时停口。

    幸而阿弦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只是迟疑着问道:“少卿,什么时候能见阿叔?”

    袁恕己问道:“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有话想问他。”

    “什么话,问我不是一样的?”

    阿弦想了会儿:“……我其实是担心阿叔,不知他怎么样了,另外,还有虞姐姐也不知怎么样了。”

    袁恕己道:“你不必担心他,崔晔是极有主张的人,你看先前发现你不见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竟不慌不忙,即刻想好了前后进退之法,他既然肯插手,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法子。至于虞娘子……”

    皱眉,对上阿弦的目光,袁恕己道:“不怕,如果她还在国公府中,周国公的目标是你,不会为难她的。”

    阿弦默然:“我只怕周国公迁怒。”

    袁恕己道:“今晚上有些仓促,明日再探听,若确信她还在周国公府,我陪你去要人,毕竟如今虞娘子已经不是他家奴婢了。是你的人,且周国公备不住还指望着用她做点什么呢,暂时她该是安全的。”

    阿弦点头。

    袁恕己道:“别想太多,养精蓄锐,明日要吵要打,才好行事。”

    此时距离天明只有一个时辰多点儿,阿弦因今日经历了太多事,精神跟体力都有些不支,入内躺倒,紧靠在玄影身旁,很快入了梦乡。

    那时候未曾入夜,风雨也还未起。

    ——“殿下,您……您想做什么?”

    ——“你猜我想做什么?”

    周国公府,堂中。

    虞娘子跪在地上,怀中抱着受伤的玄影,惊慌地望着斜倚在胡床上的敏之。

    可更让虞娘子心中不安的却并不是敏之,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那个打扮古怪的番僧,她的目光掠过番僧手中摩挲着的骷髅,没来由地觉着寒气阵阵袭来,竟叫人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

    与此同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却狂吠了起来。

    之前周国公府的侍卫前去平康坊捉人,虞娘子察觉异样,不肯跟随,那些人便欲强行带人离开,谁知惹怒了玄影。

    玄影猛然窜起,冷不防便咬伤了其中一人,领头侍卫见状,一时情急,出手相伤。

    玄影负伤,本艰于动作,可是此时却一反常态,向着虞娘子跟前身侧狺狺狂吠。

    这当然是因为有人欺身,故而才防卫威吓。

    可虞娘子看着“空无一物”的身侧。

    她毕竟是个曾经历过的,又因为那股透骨的寒气阵阵侵袭,虞娘子心生不祥,忙把玄影抱了回怀中。

    拥着黑狗儿毛茸茸的身子,心口才又略觉苏缓,感觉到一丝暖意。

    此时,那番僧道:“殿下,这只狗能不能送给我。”

    虞娘子一惊,敏之也有些诧异:“上师要一只狗儿做什么?”

    番僧道:“这畜生极有灵性,它的血也是上品,我可以将它加在金丹之中,助我修炼。”

    虞娘子抱紧了玄影:“不行!”

    敏之却并未看她一眼,只对番僧道:“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这只狗自然归你。不过现在不能杀它。”

    “当然。”番僧并未坚持。

    敏之又道:“不过虽然我素来听闻上师的过人手段,但却不曾亲眼见识过,不知在施法之前,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番僧道:“这也不难,但这需要一个‘人’。”

    这句话中的阴冷气息让人极为不适,随着话音刚落,虞娘子也有一种冰冷窒息之感。

    忽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呲出利齿,蓦地向着虞娘子身侧探头出去,仿佛在撕咬什么东西。

    “玄影!”虞娘子惊悸之极!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寻常的小妇人,竭力把玄影抱回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乖,别动。”

    敏之垂眸看看她,忽道:“这个人我也还有用。”

    此时,外间云绫带着两个丫头进来上茶。

    敏之扫过几人,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丫头道:“这个如何?”

    番僧道:“甚好。”

    那丫头忽然被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云绫惊疑道:“殿下?”

    敏之道:“她留下,你们退下。”

    云绫心知不妙:“殿下……”

    敏之冷冷瞥她一眼:“滚。”

    此刻,番僧的手掌摸索着那骷髅乌亮的天灵,口中念念有词。

    毕竟是常伺候在侧的,对敏之的性子略有知晓,那被留下的丫头不安起来,跟着后退两步,然后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饶恕。”

    才叫了几声,声音戛然止住,贴在地上的手指奇异地开始伸展,抖动。

    虞娘子近在咫尺,却见那丫头的脸色从正常到迅速地转作白里泛青,脸上肉皮也似在颤动不休。

    而玄影呲着牙瞪着对方,不顾身上的伤,两只前爪紧紧抓地。

    终于,那跪地的丫头猛地一仰头,双眼已经没了瞳仁,尽数转作惨白色。

    虞娘子咬紧牙关,浑身冰凉,似乎知道将发生什么,她只能拼命抱着玄影,生恐一松手它就跑了出去,又怕一松手自己也会受不住而倒下。

    最后,那丫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手足跟身躯都有些奇异地扭曲着,从背影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粗鲁拙劣缝制的人形布偶之类。

    虞娘子已经不敢再看,深深低头,将脸贴在玄影额头上。

    玄影却仍死死地盯着那丫头,在黑狗儿的眼中,它所见的当然不是什么“丫头”,而是一个精瘦诡炼的异鬼,因占据了人的躯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打量这幅新皮囊。

    就像是经受不住这新鲜皮囊的诱惑,异鬼猛地低头,向着那血肉饱满的手臂上啃落,竟生生地咬下一口肉皮,欢天喜地地嚼吃了起来!

    玄影蓦地狂吠!

    在敏之跟虞娘子的眼里,自然是那丫头自己在啃食自己的臂膀。

    “她”不觉着疼,反而满面狂喜似的。

    敏之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番僧用胡语呵斥了一句,那“丫头”才停止了自残,却仍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血。

    番僧对敏之道:“这一次附身的是早就炼化的野鬼,已不知做人是什么样的,所以才这样举止反常,如果是令妹的话,当然不至于这样粗鲁。”

    就在此刻,那被附身的丫头回头,看向身侧的虞娘子跟玄影。

    虞娘子因先前听见异样响动,情不自禁看了一眼,正看见那骇人一幕。她无法按捺,浑身颤抖,只好把头深埋下去。

    玄影却哪里容得了这个,恨不得上前撕咬起来!

    那“丫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影,然后一歪一扭地走了过来。

    一“人”一狗对峙之中,“丫头”忽然双臂一张,躬身伏背,向着玄影露齿嘶叫!

    “啊!”阿弦大叫一声,挺身坐起!

    她尚未清醒,挥手乱打,正惊魂无措,手腕却被稳稳地握住。

    “阿弦。”有人唤道。

    恍恍惚惚,就像是回到了周国公府里,那穿风透雨飘来的救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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