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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百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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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人气, 而官有官威。

    就像是鬼魂极少在大太阳底下出现一样,人气跟官威重的人, 鬼魂也不敢靠近。

    李义府身为本朝丞相,自然官威甚重, 但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女鬼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近身。

    阿弦无法确定这女鬼是昨夜死于非命的淳于氏,还是那景城山庄的新娘子。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李义府的官威衰退,甚至连鬼魂也不再畏惧,这似乎预示着……李义府身上一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理寺新进的这批捕快们彼此见了面儿, 报了姓名, 其中不乏全国各州县里颇有名声的好手, 许多人彼此道了“久仰”, 陈基跟阿弦两个人在其中,却显得有些“突出”了, 倒不是因为能耐出众, 恰好相反。

    这些人看着都是极精明强干的, 陈基在桐县自然是佼佼者,但是跟众人相比, 却俨然失色, 正所谓鸡头牛尾之差。

    但对阿弦而言,来长安找到了陈基, 如今又有幸寻了一份差事, 且又是跟陈基同僚……除了没有老朱头外, 一切就如同在桐县一样。

    人生总是会伴随着此处彼处的遗憾,纵然身具天赋,也无能为力。

    众捕快互相通了姓名,轮到陈基跟阿弦的时候,其中有知情的指着阿弦道:“这位就是在明德门打过李家三公子的那位十八弟。”

    这些人正因见阿弦身形瘦弱,不似是个捕快,反而有些类似小厮,一个个心中纳闷,但听了这话,才肃然道:“原来是十八弟,幸会幸会。”

    阿弦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如此反应,一愣之下也忙抱拳:“不敢不敢。”

    陈基在旁看着,微微一笑。

    众人因是新见,便商议了次日在平康坊的飞雪楼相聚饮宴。

    当阿弦走出大理寺门首的时候,长安城的上空正是残阳如血,西天边更宛若火烧,映着皇城,格外壮丽。

    阿弦仰头看了会儿,怦然心动,这一刻忽地想起了在桐县“捡骨令”之后……旷野烈火、焚烧枯骨的场景。

    心情忽然沉重了几分。

    陈基跟两位同僚说过了话,走出门来,却见阿弦正在出神,陈基道:“又想什么呢?好了,咱们走吧。”

    行了几步又道:“一整天了,不知玄影一个人在家里呆不呆得住。”

    大理寺毕竟不是桐县那方寸地方,正是最肃然凝重的刑狱所在,且两人是头一天当差,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且若是贸然带着玄影,长安城地形复杂,人心更异,如果趁机把玄影拐了,却没法儿再找。

    保险起见,陈基便让阿弦把玄影留在家中,多给它准备几个饼子跟水,横竖它饿了自会吃。

    两人一路返回,陈基还未开门,阿弦先叫了声“玄影”,话音刚落,陈基道:“不好!”把门一推,两扇门应声而开。

    原来这门的锁竟是开的。

    两人忙冲进院中,阿弦仓促环顾,却不见玄影,陈基早进了里屋,半晌也从内出来道:“东西被翻过,但不见玄影。”

    阿弦心凉了半截。

    若是玄影自己跑出去的还好说,但门锁被打开,显然有人闯空门,如果是来人将玄影掳走……又会对玄影做什么?

    陈基却极冷静,他飞快一想:“弦子别急,玄影对咱们来说虽是极要紧的,但在别人眼中,还不至于要到破门而入抢劫的地步,我觉着做这件事的,只怕是另有目的。”

    一语提醒梦中人,阿弦攥紧双拳:“另有目的?另有目的……”

    她皱眉苦思冥想,心中隐隐地闪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贺兰……”阿弦喃喃一声,扭身往门外跑去。

    陈基将那敏感的两个字听得分明,眼疾手快将她拉住:“你去哪里?”

    阿弦道:“我要去问问周国公,是不是他把玄影带走了。”

    陈基道:“周国公何许人也,你这样贸然前去,若是惹怒了他如何是好?”

    阿弦红着双眼:“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尽快找到玄影,周国公上次还说要把它喂皇宫里的狮子老虎……”

    阿弦说不下去:“大哥你松手!”

    陈基哪敢放手:“好好好,你要去也行,但是要我陪着你一起去,而且你不能冲动!不然你想,若是这事不是周国公所为,以他那样的性子,被你这样一激,以后真的对玄影不利,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这两句话有奇效。阿弦停了挣扎:“那好,我听大哥的。”

    陈基点头:“静下心来,你越是镇定行事,对早点找到玄影越有利。”

    重锁了门,两人穿过平康坊,往青云坊而去。

    此刻夜幕降临,整个平康坊的灯笼烛光皆亮起来,若是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不绝,就如同一个梦幻的城中之城。

    眼之所见,灯红酒浑,耳之所听,舞乐歌声,正是京都第一热闹地方,无边旖旎绮丽的所在。

    两人却皆无心观赏,陈基忧心忡忡,心里盘算若是见了周国公该如何措辞,阿弦却边走边焦急四看,希望奇迹出现,玄影会自己从哪个角落跑出来。

    正将要到春明大道,陈基目光所及,忽然看见几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身侧巷口一闪而过,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

    陈基反应最快,立刻转头细看,依稀瞧出其中一人是谁,忙道:“弦子,有些古怪,那几个人好像……”

    回头看时,却见在这样短的一刻钟里,阿弦竟不在身旁了。

    陈基大惊:“弦子!”叫了两声,仍不见人影。

    陈基本要追去,转念间一跺脚,向着巷口人影藏匿的方向而去。

    阿弦自然不会凭空消失。

    就在陈基回头看巷子口的时候,阿弦目光所及,发现人群中钻过一条黑狗去,看那形体竟极酷似玄影!

    阿弦几乎窒息,毫不犹豫地立即追了过去,那狗儿在人群中左拐右转,终于如同游鱼一样消失无踪。

    阿弦立在街口,惘然若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正要回身去寻陈基,肩头却被人轻轻按落。

    “喂……”那人笑道,“你在这里没头苍蝇般乱窜什么?”

    阿弦本以为是陈基,听了这个声音,却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

    街灯通明,将贺兰敏之的脸照的如此清晰,柔和的灯光让他过分厉艳的脸有了几分奇异的柔和。

    见阿弦转身,贺兰敏之慢慢缩手,双手抱臂,含笑看着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弦道:“周国公……”

    目光上下左右飞快转动,自不会看见敏之身边带着玄影。

    阿弦本要直接问出口,想到陈基的叮嘱:“玄影不见了,我正在找它,周国公从哪里来?可看见玄影了么?”

    贺兰敏之皱眉:“你说什么?那只狗不见了?”

    阿弦道:“是,有人闯入我家里,也许把玄影给带走了。”

    敏之不屑一顾:“快罢了,你那狗又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宝物,还会有人这样大费周章地进内掳劫?除非……”

    突然打了个顿儿。

    阿弦问道:“除非什么?”

    敏之瞥她一眼,慢悠悠道:“除非……除非是个不开眼的。又或者是谁家的狮子老虎饿了,拿它塞牙缝去了。”

    阿弦最恨这种话,尤其是在玄影此刻下落不明的时候。

    她心里悔恨极了,今日无论如何本该带着玄影的,当初在桐县的时候,都从来不曾拘束玄影,它自个儿来去自如,爱回家还是满街跑,亦或者去县衙,都由它的意思,如今贸然将它孤零零地圈在家里,本就不妥。

    敏之道:“怎么?不高兴了?哼……你心里是不是曾怀疑我把这狗带走了?”

    她已经按照陈基所说、并未直接开口询问了,贺兰敏之却仍嗅到异样。

    阿弦道:“我没有说。”

    敏之哼道:“但是你心里这样想了。”

    阿弦跟他说了这半晌,已经知道应该跟他无关,如今她最关心的就是玄影下落,便不欲纠缠:“周国公,抱歉,我还要去找……”

    敏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

    对视片刻,敏之挑唇:“好……那只狗虽然不是我捉走的,但是我却有法子找它回来。而凭你……要在这长安城里找一只狗,犹如大海捞针。”

    阿弦眼前似有一丝亮光闪过:“您说的是真的?”

    敏之道:“我有必要骗你么?现在……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找到那只狗?”

    “想!”

    敏之道:“那好,求我。”

    阿弦一愣。

    敏之斜睨:“只要你让我满意,我就帮你把狗找回来。”

    正是华灯初上,市集喧闹,两边儿人来人往,极少有人注意到当朝最不可一世的周国公贺兰敏之,正跟一名少年宛若对峙。

    人影闪过,带着灯光摇曳,瞬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只有流光飞影,从身侧流淌飞逝。

    贺兰敏之看阿弦呆立不语,笑道:“怎么,不愿意?那也罢……”

    尚未说完,就见阿弦垂手将袍摆提起,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敏之的双眼陡然睁大,他深吸一口气,大袖往后一扬,整个人几乎也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你……你……”他的心里并没有作弄了这少年的喜悦,只有无尽的震惊,“你竟然……”

    阿弦仰头看着他:“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我会毕生感激。”

    夜色中她的双眼仍旧黑白清澈,眼神之中只有认真地恳求,并无一丝一毫的受辱之色。

    喉头一动,口中发涩。

    贺兰敏之压下心头的惊涛:“为了……一只狗,值得吗?”

    阿弦道:“值得。”

    敏之道:“为什么?”

    阿弦道:“有人常说‘猪狗不如’,其实并不是这样,狗有时候比人更可敬可贵,玄影对我来说,是从小相伴的亲人,它也曾经几次三番救过我的命,可以说没有它,只怕我也早就不存于世……周国公还问我这样值不值得吗?”

    敏之忽有些艰于言语。

    阿弦道:“所以我不喜欢周国公说把玄影喂了狮虎的话,我宁愿是我自己代替了它!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不管要我怎么都可以。”

    路人发现了此处异样,有人驻足相看,指指点点。

    敏之回过神来,他双眸微闭深吸一口气:“你起来吧。”

    阿弦不敢,因不知他的意思。

    敏之的神色有些淡漠:“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他不等阿弦再说话,已经转身离开了。

    阿弦起身,看那一袭华丽的锦袍飘出人群,她不知该不该相信敏之,但在这种情形下,但凡能抓住一根稻草,阿弦都不会放过。

    正此刻,身后传来陈基的声音:“阿弦!”

    阿弦回头,见陈基仓皇跑来:“玄影的事有了眉目了!”

    平康坊的纱笼街。

    幽暗的窄巷里,有两三个人蹲在地上,数名公差守在旁边,正呵斥:“不许乱动!一帮挨千刀的!我们兄弟的家里你们也敢闯?”

    阿弦随着陈基奔到跟前儿,看见地上之人脸的时候,阿弦失声道:“是你们?”

    原来这地上被捆着双手看住的,竟正是那日在飞雪楼下想要强抢玄影的马二等人。

    见阿弦跟陈基来到,泼皮们脸上不约而同掠过一丝畏惧之色,那马二却兀自讪笑:“小兄弟,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陈基冷道:“什么不打不相识?你们到底把玄影弄到哪里去了?”

    马二撒赖道:“您先前已经问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影。”

    阿弦回味过来,上前一把攥住马二胸前衣裳:“你敢扯谎?那日你跟我争玄影,还几次叫过它的名字,你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所以去偷走了它?你把它怎么样了?”

    马二还要狡辩,陈基将阿弦拉开,轻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马二的脸色陡然煞白:“周、周……”

    他哆嗦着还未说完,陈基道:“你在这里不说,到了那里,连说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马二只得叫道:“我说我说,我把那狗儿卖了!”

    陈基道:“卖到哪里去了?”

    马二道:“是、是个……”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求救似的看向身旁,他身侧那两人如何敢出头,拼命地缩颈矮身。

    旁边一名公差立刻踹了一脚,“还不说!”

    马二道:“卖到十里香了!”

    陈基的脸色也变了。

    阿弦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觉着不大妙:“十里香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陈基问道:“什么时候卖了?”

    马二道:“是、是早上。”

    陈基拉着阿弦离开。

    身后传来公差的喝骂声,以及马二等惨叫的声音。

    “十里香”是哪里,阿弦毕竟在长安日短,尚未听闻。

    但陈基跟这些公差们却都心知肚明。

    陈基原先还存一线希望,追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敢再继续了。

    阿弦毕竟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陈基脸色凝重,隐隐带一丝伤意。阿弦眼前恍惚,却道:“大哥,我们、我们立刻去查……”

    陈基想拦住她——如果玄影是早上被送去的,那么这会儿只怕已经……再叫阿弦过去,岂不是白受一场惊扰,苦痛且又加倍。

    “阿弦,不如我们……”

    阿弦见他迟疑,大声叫道:“玄影等着我们呢,大哥!”

    陈基听出她的嗓子有些哑了,陈基红着眼:“好。我带你去。”

    还没到十里香,就嗅到一阵奇异的香气。

    食客们正在里头大快朵颐。

    阿弦还未进门,看到如此场景,只觉着自己也在那翻滚的铁锅里,胸口也随着那沸腾的汤水滚动,心颤欲吐。

    陈基叫她留在门外,自己入内。

    那店家见两人身着公服,不敢怠慢,忙陪笑迎上来。

    阿弦伶仃站在门口,模糊的双眼中看见陈基比划着跟店家说着什么,那店家紧锁眉头如在思忖,然后摆手,又指点门外……

    阿弦举手抹去眼中的泪,觉着自己如一根扎在地上的木楔子,浑然麻木。

    忽然陈基面上露出惊疑之色,隐隐带一丝意外,他又追问了店家几句,方急匆匆跑出来。

    见阿弦立在门口满面泪光,陈基举手给她擦去:“弦子别怕,玄影不在这里。”

    像是魂儿又被这句话重新招回来了。

    陈基道:“那店家说,玄影被送来的时候,正好儿有个体面打扮的中年人来到,把玄影买了去……店家说那人很看好玄影,特意买了看家护院去了,咱们再留心去寻,总归会有着落。”

    阿弦抓着他:“大哥,我们再继续去找好么?”

    陈基道:“我已经叫那店家帮我去寻那人了,且府衙的兄弟们我先前也交代过,我们先回家去可好,玄影机灵,兴许它会自己跑回来呢?”

    当下两人又回家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阿弦哪里会踏实等候,在外游逛找到半夜,才被陈基硬是拉了回来。

    这夜,阿弦并未回房,趴在堂下的桌子上,始终看着院子里开着的门扇,许多次都想着玄影会从那敞开的门外跳进来。

    她看了许久,恍惚之中不觉睡了过去。

    “汪汪!”是玄影的叫声。

    阿弦大喜,正要呼唤,玄影的叫声却越来越急,像是遇到了什么凶险。

    突然有人道:“这狗儿倒也欢实,应该会陪着逢生多玩些时候。”

    又有人道:“这样是不是太……这狗儿长得倒也好看。”

    先前那人道:“先前主子下落不明,逢生也精神不振,且主子不在,没有人敢靠近逢生,更不敢放它出笼子,害得他元气大伤,这般颓丧的。如今主子好歹平安回来了,我们要快些让逢生也恢复才好。不然的话逢生若有个三长两短,主子倒也罢了,老夫人跟夫人那边儿,只怕要说不吉祥,降下罪来,还不是在你我身上?”

    “那您老的法子真的管用?”

    “逢生虽然认主,毕竟也是百兽之王,当然不能当家猫一样养,且那家猫还知道捉几个活老鼠、雀儿之类的练身手呢,何况逢生?给他一两个活物逗引着,他的野性就上来了,自然不会如先前一样病恹恹的模样。”

    只听得“当啷”一声,是开锁链的声音,而玄影叫的越发急了,呜呜地又挣扎起来。

    好像挡在眼前的黑/幕撤去,眼前是一处颇大的空地,前方数丈开外,却似是个黑黝黝地极大孔洞,隐隐透着寒腥之气。

    玄影凝视那边儿,畏惧地后退,身后的门却已经被牢牢地关上。

    无处可逃。

    “吼……”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啸,似引得天地都为之颤动。

    那洞穴之中,缓步走出了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两只碧油油地眼睛森森转动,当看见玄影的时候,猛虎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张开血盆大口,纵身跃起!

    阿弦惨叫道:“玄影!”浑身巨震,醒了过来。

    把对面的陈基也吓得猛然醒转。

    额头的冷汗把手臂都湿了,阿弦扭头看向门口,胸口起伏:“大哥,玄影真的被买了去看家护院了吗?”

    陈基担忧地看着她,竟不能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弦忽然喃喃道:“我听见玄影的叫声了。”

    陈基哑然:“弦子……”

    阿弦猛地站起身来:“我真的听见了!”她转身往外跑去,被门槛绊的往前抢出几步,才跑到院子中间儿,便停下了。

    敞开的院门外,缓步走进一道人影,华服在夜影之中,映着月色,熠熠生辉,正是贺兰敏之。

    他的双臂抬起,抱着一物,夜影里看不清。

    阿弦窒息。

    敏之怀中那物却挣动起来,敏之微微俯身之际,那物跃下地,向着阿弦跑来。

    通体的黑色,只是似受了伤,腿上一瘸一拐的。

    却的确是玄影无疑。

    阿弦抱住玄影,大惊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身体已经无力,跌坐地上,只抱着它放声大哭起来。

    陈基被这一幕惊住了,又见敏之也在,正踌躇要上前行礼,却又止步。

    只见敏之盯着地上大哭的阿弦,神色复杂。

    半晌,他后退数步,将到门口的时候转身,竟一句话也没说,悄然去了。

    次日阿弦抱着玄影,回想昨夜惊魂,犹如噩梦一场。

    没想到最后,竟是贺兰敏之及时相救。

    先前玄影的事阿弦本疑心敏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儿——卢照邻入狱。

    对于前者,毕竟玄影曾被敏之掳走过,有过前科的。

    但卢照邻之事,却是因为那天卢照邻解开黄金项圈,敏之曾特意追问过,阿弦虽未回答,但若说他事后追查,即刻就也会知道是卢照邻所为。

    敏之的性情实在是如云似雾,又如天际雷霆,令人无法捉摸。

    故而阿弦听说卢先生入狱,一度怀疑是不是跟此事有关,乃是敏之故意报复,谁知却是误解了。

    在大理寺这几天,接触的都是长安城最耳聪目明的人,阿弦才明白了那两句诗的典故来历,以及获罪的缘由。

    原来卢照邻的那《长安古意》,惹的正是武皇后的侄子梁侯武三思。

    梁侯等怀疑,卢照邻是借这两句来嘲讽皇帝大权旁落,而武氏族人却不可一世,把持朝政。

    这种“真相”,却叫阿弦心里滋味难明。

    将养了两日,玄影腿上的伤已经痊愈。

    阿弦不敢再把它留在家中,出入都带着它,阿弦跟陈基去大理寺的时候,玄影便跟着来到府门等候,外面的差人都认得了两人,并不驱赶。

    而在这几日里,更是哄闹的满城风雨的一件事,便是李义府令人“望气”的“传说”。

    或许是因那夜亲手错杀爱妾,又或者是因为“鬼迷心窍”,李义府虽说不信鬼神之事,却也禁不住精神恍惚,心中暗自虚慌。

    而那夜随行的那些侍从,不知怎地,偏又病倒了两个,其中一个病中胡言乱语,大叫说是有女鬼索命。

    此事很快传开,李府鬼气森森,人心惶惶,众家奴也不再似以往般横行嚣张。

    在这种氛围之下,李义府心中越发不安,幕僚献计,说京都有个极为出色的术士杜元纪,最擅长望气,观宅邸风水看人的面相,几乎不逊当初的袁天罡。

    李义府病急乱投机,也是他合该作死,便命人请那杜元纪进府查看。

    这杜元纪在李义府家中转了一圈,末了,望着府邸上空叹道:“丞相虽位高权重,但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丞相家宅不宁,是因为府中凝着一团极浓重的怨气作祟。”

    李义府想到风雪交加中的那迎亲的队伍,又想起坐在轿中宛若裂做两半儿的淳于氏,身上发冷:“可有何破解之法?”

    杜元纪装模作样想了半天:“对于丞相这样的权贵人家而言,最直接而简易的法子,便是聚钱财而压制,再做一场极大法事,便可一劳永逸。”

    李义府对此深信不疑,且跟杜元纪过从甚密,时不时地出入城察窥度量,似有密谋。

    而这般行径,却也难瞒过人的眼,顿时流言四起,说是李义府有不轨之心,所以才频频“望气”,其实就是想看是什么时辰反叛最合适。

    有道是“三人成虎”,起初这传言起的时候,宫内还不知道,后来隐约听闻一二,只当谣传,哪知后来越演愈烈。

    要知道……当时高祖起兵之前,就也曾同术士望过气,所以此举乃是大忌。

    偏这紧要关头又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终成了压垮李义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孙无忌虽早就身亡,但他仍有后嗣子孙,几经周折如今留在长安。

    其孙长孙延,为人谨慎自俭,在吏部待选,却苦于无人敢“提拔”,一直耽搁。

    正李义府要敛财,又想起自个儿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便是景城山庄的那件事……一想到此,自又牵出长孙无忌来,李义府恨上心头,想出一个报复的法子。

    他暗中胁迫长孙延,要他出钱“买”官。

    长孙延不敢跟他硬碰,挥尽家财终于得了个“司津监”的闲职,算是吃了个哑巴大亏。

    谁知这件事却给右金吾司仓参军杨行颖得知,杨行颖为人正直不阿,又好打不平,一纸奏疏告发了李义府。

    正高宗因屡次好言规劝李义府收敛,却被李义府大胆冷落,高宗心中已经积怨不满,如此数罪并罚,李义府大厦将倾,锒铛下狱。

    这消息一出,长安城臣民几乎奔走相告,一个个大快人心,犹如节庆。

    那炙手可热者,终究有一日难逃因果;那无端蒙冤者,却自有贵人相助。

    经过府衙数日审讯,终于判定了卢照邻“题诗犯忌”一案。

    早在府衙公开结果之前,阿弦已早一步从宋牢头那里知道了。

    那时阿弦正在巡街,一时走不开,无法亲临道贺。

    只在中午时候,阿弦得了个空儿,便带着玄影来至飞雪楼。

    卢照邻正跟一干相识痛饮庆贺,见阿弦来到,顾不得其他人,便起身于楼梯口接着:“十八小弟,你如何来了?”

    阿弦道:“恭喜先生脱困。”

    卢照邻笑了数声,叹道:“我早听府衙的宋牢头说了,是十八小弟特意让他暗中照看,我才并没有吃什么苦头,我跟十八小弟只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小弟又是如此义气肝胆之人,来……我敬你一杯。”

    阿弦忙道:“不必了先生,我酒力浅。”

    卢照邻亲自斟满一杯酒,笑道:“放心,这是有名的梨花白,你尝一口无妨。”

    阿弦双手接过,浅尝了一口竟有些甜香之意,于是捧着杯子,慢慢地将一杯都吃了。

    卢照邻见她身着大理寺公差服色,衬得清秀的小脸上多了几许英气,十分感叹:“十八小弟你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阿弦将酒杯放下,随着卢照邻往外而去,酒楼窗口的桌子旁边儿,围着几个人,见卢照邻走来,都拱手寒暄。

    又看阿弦是公门中人,一时都微微皱眉。

    卢照邻拉着阿弦,笑说道:“给几位介绍我新认识的小友,这位是十八弟。”

    阿弦抱手团团作揖:“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哥哥们就也这样叫我就行。”

    卢照邻笑看着她:“十八小弟年纪虽轻,却天生有任侠之风,我只觉跟他相见恨晚。”

    席上所坐的都是些薄有文名的士子书生,而能得以卢照邻结交的,也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家子弟,这些人本来对公门之人颇瞧不进眼里,但看连卢照邻都如此赞赏有加,才三三两两站起身来。

    其中一名身长的年轻公子道:“先生是几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小弟的?”

    卢照邻道:“数日之前,对了,正是那首惹祸的诗成的那天。”

    众人相视一笑。

    卢照邻便对阿弦道:“我给你介绍——”他举手从那年轻公子开始:“这位是弘文馆待制,杨炯杨盈川。”

    阿弦一怔,却见此人看着甚是年轻,不由迟疑问道:“可是‘王杨卢骆’之中排行第二的先生?”

    众人大笑,杨炯道:“原来小兄弟也听说过这个……只是世人戏言罢了,不过对我来说,这四个字尚有待商榷。”

    众人不解,纷纷请教,阿弦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炯,却见他面露倨傲之色,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如此而已!”

    卢照邻最先摇头:“盈川说笑了!兄才是愧不敢当。”

    两人谦让之时,阿弦在旁,看看卢照邻,又看看杨炯,本来以为能见到四杰之中的卢照邻已是撞了运,谁知又如此有幸,竟得见了四杰之中排行第二者,叹为观止。

    卢照邻又介绍了几人,最后,是一名面白长身的青年,应是喝的半醉了,眼神有些恍惚,却仍能看出气质不俗。

    卢照邻道:“这位是许昂许公子。”

    阿弦照例道:“幸会!”

    许公子瞥向她,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十八小弟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站立不稳,往前扑倒。

    众人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许昂仍道:“莫要拦我!让我去……”声音里带着些痛苦之意。

    卢照邻笑道:“许兄如何竟这样快喝醉了?”

    却见阿弦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许公子,脸上有种异样神情。

    卢照邻以为她受了惊,便笑道:“大概是因见我无事了格外欢喜,十八小弟不必介意。”

    阿弦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许昂的身上转开,她咳嗽了声,颇为不自在,低低道:“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卢照邻陪她出外,两人于僻静墙角儿站住:“十八小弟有何事?”

    阿弦道:“先生,不知这位许公子是?”

    卢照邻一笑道:“他正是许敬宗许老大人的长公子。怎么,你认得他么?”

    阿弦摇头。卢照邻道:“许公虽然位高权重,许昂兄又贵为太子舍人,但许兄难得地毫无骄奢之气,且他才华横溢,大家意气相投,故而我等才会跟他结交。”

    阿弦思来想去,又略说几句,眼见时候不早,便辞别出了飞雪楼,缓步往大理寺而回。

    经过府衙后街时候,阿弦忽地察觉一股冷意从身侧袭来。

    她心头一动,倒退回去。

    却见在府衙后街的门口,是宋牢头正在跟一人说话,那人戴着斗笠,帽檐低压。

    宋牢头甚是警觉,阿弦才一露面他就察觉了,而跟他说话那人也低头自去了,从头到尾,阿弦竟没看见他的脸。

    宋牢头索性出门,招呼道:“十八弟如何在这里?”

    阿弦只得也迎了几步:“回部里经过。”

    宋牢头笑呵呵道:“那卢照邻先生已经无事了,十八弟也该放心了吧。”

    阿弦道:“正是呢,本想来谢过宋哥,只因双手空空,只得改日。”

    宋牢头大摇其头:“你说谢,就是跟我见外了。只要十八弟一声吩咐,我绝无二话。”

    阿弦笑笑,本想问他方才那人是谁,可一想这京中谁没有些秘密?何必贸然探听,于是借机告辞,领着玄影转身。

    往巷外去的时候,背后那股森然冷意却挥之不去,阿弦且走且慢慢于心中忖度,在将出后巷之时,蓦地止步。

    那边儿宋牢头正凝视阿弦的背影,见她停了下来,眉睫一动。

    阿弦回头,宋牢头忙又挂了几分笑容:“十八弟可忘了什么事?”

    阿弦道:“宋哥,上次你问我……景城山庄鬼嫁女的事,宋哥可曾告诉过别人?”

    宋牢头道:“这种事我哪里会到处乱说。怎么了?”

    阿弦对上他的双眼:“没什么,我只是怕宋哥告诉别人而已。”

    宋牢头笑道:“你这孩子,就这么信不过我么?何况如今李义府已入狱,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翻身了……”

    说到“他绝不会再翻身”的时候,宋牢头眼中掠过一丝寒光,旋即又笑:“你又怕什么呢?”

    阿弦点点头:“是啊。”转过而行。

    在身后宋牢头颇有深意的注视中,阿弦且走,在她的身侧便出现了景城山庄外的那一队鬼嫁娶亲的队伍,他们仍是无声奏乐,无声地从她身侧如流水幻影般掠过。

    ——人鬼有别。

    一般来说,鬼煞之气或能冲撞伤人,但若说将淳于氏从李义府的别庄里“摄”出来,放在轿中,于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走动……那就匪夷所思了。

    那夜目睹那队鬼嫁的李府之人,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招供的极为明白,甚至每一个细节。

    阿弦曾特意看过那些证供。

    所有的描述,竟然都跟她在景城山庄里所梦一般无二。

    但阿弦不信在长安夜行那一队人马……真的是景城山庄的那队“鬼嫁”。

    可若非鬼神,如此相似的情形却又如何会人为的发生?

    除非有人知道鬼嫁的详细情形。

    李义府知道,可他不会对人泄露,他那位同党,也不至于自取灭亡。

    剩下的只有阿弦自己了。

    但关于此事,至多将脉络告诉过英俊,就算是对陈基,阿弦也是三言两语描述而已。

    只有那次,老宋问她李义府拿住陈基的起因之时,阿弦将此事告知,但凡有含糊之处,老宋便详细询问,甚至连那“鬼嫁女”身上是如何打扮都问到了。

    那时阿弦只以为他是当差之故,天生谨慎而已。

    直到阿弦转身,她仍能感觉老宋在背后盯着她,目光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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