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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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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延西坨站在崔仲欢的房门前迟疑了一会儿, 才挤了进去。

    秋韵已经打理好了一切,崔仲欢衣冠整齐地躺着, 已经恢复了神智,秋韵则在擦拭慌乱中撞翻洒了一地的茶水。

    呼延西坨叹息一声:“崔先生方才又犯病了?”

    崔仲欢转过头来,扯出一个吃力的笑容:“麻烦秋姑娘了。”

    秋韵没有说话, 只是脸还是一片潮红。

    呼延西坨道:“下头那些小子们误会了, 我会让他们闭嘴,不到处乱说!”

    河西民风剽悍, 呼延西坨的亲娘就是那种能把人上了就跑的悍妇,对于男女之事, 匈奴人也不像汉人那样保守, 在聚众喝酒吃肉的时候, 他们最喜欢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做谈资了。但呼延西坨好歹也在河东待过一些日子, 知道对于汉人来说这是关乎名誉的大事。

    秋韵是个彻透彻尾汉族女子, 自然对这个很看中。呼延部的其他人不知道真相, 呼延西坨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当下就责怪自己:“要我早点发现,过来帮忙,也不会闹成这样!我这就下去告诉他们,谁要是敢说出去, 打他丫的军棍!”

    崔仲欢连忙阻止道:“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不说清楚, 却用这种方式禁止他们去说, 他们反而会觉得确有其事。更加连累秋姑娘的声誉。崔某也是半个废人了, 这事儿也瞒不下去。何况呼延部的兄弟们又不是旁人。”

    正跪在地板上清理的秋韵却突然抬起头来:“崔先生的病情,越多人知道就越危险。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并不能影响什么。”她的眼神坚定,“若是他们误会,就叫他们误会吧。阏氏说过这事不能再让多一个人知道了。”

    崔仲欢已经在好转,这段曾经和五石散纠葛的历史就应该让它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头,而不是等着多年后再被人挖出来,以瘾君子之罪攻讦他的。

    她笑了笑:“反正我们现在也算是河西的人了,在河西,这种事情也算不得什么的。而崔先生现在,断断不是什么废人。”

    她和呼延西坨,是受命过来保护崔仲欢的,岂可让先生堕入险地!

    呼延西坨也赞同道:“秋姑娘说得有理,你俩男未婚女未嫁,真要有什么又咋地!我阿娘上我阿爹的时候,他还是有家室的呢!”他长舒了一口气,复又关心起崔仲欢的病情,“崔先生这次发病可比之前好些了?”

    等呼延西坨走后,崔仲欢看着一直在擦着那一小块地方的秋韵,长叹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

    她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她又不是阏氏那样,汉女壳子套胡女芯子的,她怎能不重视名誉?那些匈奴人素来口无遮拦,不知道会在后面将她编排成什么样子。

    呼延西坨对礼法没有概念,她会没有么?

    可秋韵迅速地整理了手中的布巾,急匆匆地收拾了茶壶告辞了。

    灯中爆出一朵灯花,光线迅速暗了下去,崔仲欢合衣摊在榻上,突然感觉到后颈处有一处硬物,手探进去,摸出了那个酒壶,凉凉地贴着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

    武威的春季短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出冬,天气立刻开始炎热起来,北部戈壁的热浪灼灼地烫着河西走廊,热得人一进屋就想把自己剥光。比起龙都的凉爽,这边的夏天显然有些难熬。

    刘易尧一进房间就看见康平翘着二郎腿摊在榻上,她那条窄裙被撸到大腿上,两条葱白葱白的腿就露在外头,榻下放着冰,可她的腿还是热得汗珠往下不停地淌。

    她手边放着一张小几,上头用木条搭了个塔,已经抽得没剩下几根了。

    这游戏叫抽积木,还是当年翟融云教给他们的,从塔底轮流抽走木条直至全塔坍塌。但康平当时并没有在玩这个,反而是盯着一张布条笑得正欢。

    刘易尧从榻角拿起蒲扇,看着她笑得脸都红了。

    “天热得都和高昌的火焰山似的了,你怎么还笑得那么开心?”他一边欣赏着美好的景色,一边问道。

    康平甩着那张布条:“十一郎倒还真没让我失望,高熙要撑不住了,太学暴乱!”

    刘易尧一怔:“那么快?”他又看了一眼康平成竹在胸的表情,“你早就料到了?你当时组建你蔚秀园就是为了这个?”

    “那时候倒没想那么多。”康平支起身子,笑起来,“不过高熙烧了东宫之后,我就知道她能做太后,可做不长久。高大臣是很厉害,可比起高巨擎还差一点。然而高巨擎之前就是这个破毛病,高家全家都是这个破毛病,我太清楚他们了。”

    她享受着刘易尧的服侍,一边高兴地往嘴里头塞进一颗葡萄,“不过徐纵还真是厉害,蔚秀园才办了多久呀,就能有这么大的声望了。”

    刘易尧问道:“你打算用一个蔚秀园拖死整个太学么?”

    康平思索了一阵:“舍不得,我看他们挑个事儿就差不离了,接下来炮灰的事情没必要咱们亲力亲为,国中积怨已久,只要有人带个头,这场暴.乱只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但我真不想徐纵和他的弟子们卷进去。我看这事儿一出,老崔那边应该能好解决得多,到时候把书院迁到长安来。龙都稳不了多久了,那边的线也该收一收,能全身而退的,最好都全身而退,高熙她还不值得我损兵折将跟她死磕。”

    刘易尧叹息一声,抬手帮康平去擦额头上落下来的汗水,康平却嫌弃他手掌热,微微躲开了。

    “平平。”刘易尧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的不满,“你到底在龙都还留了多少暗桩?”

    “死鱼!”康平的声音显然带了些骄傲,“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她伸出手来捏住了刘易尧的发髻,将那团被朔风打毛了的发往上提了提,“我一个人在龙都的时候,若是没有他们,怎能撑得住整个朝廷!”

    刘易尧宠溺地笑了起来:“我错了,平平。”

    康平抱着胳膊道:“知错了就给你的上峰好好扇扇。河西这地方哪哪儿都好,就是气候太极端了!我是等不及要搬到长安城里去了。龙首原上的章华台据说冬暖夏凉,骊山的温泉也是一景,我早就想着把都城迁到那儿去了。龙都那个小地方,高熙爱窝便窝。是她自己抢着要拿冯氏留的烂摊子的,可不怪我。”

    看着她现在松弛的样子,刘易尧笑了一下,便任劳任怨地替她打起了扇子了。

    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呼延丽咋咋呼呼的声音,刘易尧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康平撸得极为不雅观的裙子给扯平了遮住腿,一面才站起来吩咐门外亲兵:“让呼延娘子先等会儿。”

    “等不了啦大单于!”呼延丽撞开门口的亲兵一阵风似的蹿进来,一眼也瞧到了躺在竹榻上纳凉的康平,摆了摆手:“哎哟,大单于大阏氏,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间就——”可话是这么说着的,神色里头确实藏都藏不住的揶揄,眼角眉梢都是“你俩果然年轻那么饥渴”的表情。

    康平任由裙子贴在腿上,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悠悠然地打着扇子:“里头那么热,要不咱们去里头议事?”

    呼延丽瞧见那一大块在康平榻下的冰块,嘿嘿笑了两下:“别了,这里凉快。我可是顶着外头那么大的日头进来给您二位送消息的。”

    康平抬了抬眼皮子:“又什么消息?”

    呼延丽神秘兮兮地笑了两下:“今天兰幼跟着那个吐谷浑的小子进戈壁了。这几日他俩好像走得特别近!”

    康平道:“这么热的天去戈壁里头,做烤猪么?”她复又瞥了一眼刘易尧,“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脑子里头想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呼延丽问道:“大阏氏,兰幼那丫头最近可没来烦你们了吧?我看姓慕容的那个小子缠她缠得特别紧。”

    “可不么!”她道,“他的汗位不还是匈奴人给的?娶个匈奴老婆表表忠心也是应该的。何况兰家的牧场本就靠近吐谷浑,由兰幼出去和亲,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看等一入秋,赶紧把兰幼嫁嫁掉。”

    呼延丽道:“大阏氏好谋略!”她又瞟了一眼刘易尧,讪笑起来。

    相互调笑完,呼延丽才开始汇报正经事:“大单于,大阏氏,高昌那边传来消息,在青海生擒了慕容石归,高昌王想问下咱们的意思……”

    对吐谷浑的事务一直都是呼延丽负责,这烈日炎炎的天气,她还真是给两人带回来了清爽宜人的消息。

    刘易尧笑道:“他既然是找慕容石归寻仇,那慕容石归随便他处置。但青海只能有一个吐谷浑王,就是咱们手里的慕容乞归,我想高昌王现在也很清楚我们的底线。”

    呼延丽领命,又在冰块旁贪了一会儿凉,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康平说:“青海那边这会儿应该挺凉快的吧。”

    刘易尧道:“高原上么,但日头更毒。”

    “其实还是漠北好些,这种时日,瀚海那里也不会很热,也不会很晒,就是白天长了点。那年夏天在瀚海还是过得挺舒服的。”

    刘易尧默默地看着她,舒服?那年夏天在瀚海之畔的与柔然苦战,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

    更重要的是,当年的耶易于就在那年的夏末,牺牲在了瀚海。

    康平翻了个身,又把裙子重新撸回了腿上,榻上的小几上那副积木被她的动作震得晃了晃,摇摇欲坠。刘易尧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康平阻止了。

    那积木本来就不稳,这下更是哗啦一声全都给倒掉了。还有几根木条就势落在了榻上。刘易尧将那些散落的木条拾起来,本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还玩这个呢?”

    康平说:“你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刘易尧摊了摊手:“那也不是我给弄倒的,平平。”

    康平又将那堆积木重新堆了回去,一边堆一边说:“阿尧,你看着四个木头拼起来,底座挺稳的样子,但其实我一个翻身,它说倒也就倒了,对吧。”

    刘易尧:“对,龙都不也这样么,高熙以为自己笼络了高门,很稳固了,但实际上还是被你这么一推,坍得干干净净。平平,你是想说这个么?”

    从小被康平用各种小玩具寓教于乐教了这么多年,刘易尧也摸清了她的思路了。康平抬眼嗔怨地剜了他一眼:“词都给你抢去了。”

    可旋即她又盯着那重新垒起来的积木,托住了腮:“不对……”

    刘易尧看着她突然陷入沉思,坐到了她的身边问道:“哪里不对?”

    康平看了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我年纪大了,刚才这话就在嘴边了,这会儿倒是说不出来了。”

    刘易尧瞧着她那顶着一张稚气的汉人脸,却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勾唇:“你老么?”

    康平道:“两辈子了,加起来里外里活了四十多年快五十了。能不老吗?”

    刘易尧道:“你不老,平平。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漠北那个十六岁的慕容康平。”

    *

    龙都中,太学选拔时大中正被掷靴一事也卷起了不小的波澜,本在水木书院读书的郑家四郎和九郎都因为这事儿给停了课,闲在家中。

    冯家倒台,亲冯一派的郑侯一蹶不振,连荥阳郑氏都要和他划清界限,一大家子人闲在宅邸之中,几乎与世隔绝了。

    这一日却有不速之客上门。

    门房禀报韩姨娘,是个自称姓马的少年郎,来找郑家四郎的,韩姨娘以为是四郎的同学,就让他进来了,谁知进来的却是马竟。

    东宫失火之后,从宫内抬出不少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有宫人的,也有几个东宫侍读的。烧得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了,便一同陪葬了太子旭的陵寝。那夜之后马竟不知所踪,就连马家人都以为他死在了火海之中,可谁能料到他竟然好好地活着,并且身上一点儿灼烧的痕迹都没有!

    六娘同马竟也有过几面之缘,自然认得他,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马都尉,你竟然还……”

    韩姨娘掌家这些年,到底也长了几分见识了,立刻将马竟拉到内室,问道:“马都尉,您这样子可不好好的么?这么说来太子旭当时也没……”

    马竟点了点头,却道:“长安那个确实是大燕正统,如今龙都不是久留之地,我奉了河西单于之命,安排你们西行。”

    韩姨娘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河西单于到底是哪个,她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最终却还是说道:“这种大事,应该去找夫郎的。”

    马竟的神色晦暗了一下:“郑侯先前和冯氏走得太近,宫里那个肯定盯得死紧,此时他更应当留在龙都,以免风吹草动惊扰高氏。”

    他又看向六娘:“大阏氏感念你们此前对七郎的照顾,特意嘱咐我要将你们母子四人平安送出龙都,我能力有限,其他人我也无力帮扶了。郑侯已经日薄西山,你们很早就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了,该怎么选择,相信早有决断。”

    六娘斩钉截铁道:“我们听三姐的。”

    马竟便立刻交代了一些事项,便又匆匆从侧门离开了。

    待他离去,六娘坐下来,叹道:“姐夫如今在河西,正是如日中天了吧?”

    九郎年纪小,懵懵懂懂问道:“二姐夫真的还活着,那二姐岂不是也在?为何三姐要救他们,还带他们到河西去呢?”

    六娘摸了摸九郎的脑袋,道:“三姐姐和姐夫的总是会有他们自己的安排的。咱们就听三姐姐的,跟着马都尉走。九郎,但是这事儿,你可谁也不要告诉。”

    九郎点了点头。

    六娘看向韩姨娘,道:“阿姨,你也莫要担心,姐夫和姐姐肯定会把咱们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马竟受命安排韩氏母子离开龙都的时候,也把消息带去了蔚秀园。

    康平到底惜才,舍不得徐纵,但太学风波一起,宫内若想采取高压镇压,矛头肯定会第一个对准徐纵。他是外地人,在龙都无根无基,并不像他手下那些胡姓贵族出身的学生那样,能抵挡得住朝廷的搜捕。

    马竟见了徐纵,告诉他:“龙都不是久留之地,西燕的皇帝在长安正在筹备新的书院,希望先生可以过去。”

    徐纵长叹一声:“我从燕南出来,就是上了你们那个河西王妃的贼船了!”

    马竟说:“先生也可以选择回到燕南。”

    徐纵道:“我从燕南出来,所秉的是济世之念。我希望普天之下所有的学子都可以平等地受到教育,而不因是胡是汉,是士族是寒门而有区分。所以我跟着王妃来到龙都,承办蔚秀园。龙都胡人聚集,我以为会比燕南好些,可不料才办学一年,就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马竟垂着眼睛:“先生,济世,还是要看君主的。惠帝在位时虽然不算顶好,但至少还能容留蔚秀园这么个特殊的存在。如今东燕新帝登基,蔚秀园中容留胡人学生,同新帝的想法相悖了。但长安那边,您也知道的,河西王现在摄政,蔚秀园本来就是河西王妃的主意……先生不去,相信也会有别的秉承先生信念者,追随王妃。”

    徐纵捻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表面上瞧着老实,却也知道用这样的话来激老夫。我此前听闻东宫马都尉十分憨厚,如今一见,却名不副实。”

    马竟心想,当年憨厚老实,可不就给太子旭当牛做马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道:“实不相瞒,学生这番话,也是王妃教我这么说的。”

    徐纵道:“好吧,既然王妃在长安给老夫留了个位置,老夫自然是要过去的。只是老夫座下的那帮学生,他们是去是留,可不是老夫自己做主。”

    马竟也知道这蔚秀园的学生有不少是龙都胡姓贵族,利益关系并不像徐纵那样干干净净。他们是要投奔西燕,还是留在东燕,是要经过一系列考量的。马竟也没打算把这些人一并带走。他点了点头道:“学生不勉强的。”

    徐纵便叫人在影壁上张了榜,洋洋洒洒怒斥高氏有失公允,自已已经对龙都的教育业全然失望,而现在蔚秀园受到不公对待,他也无能为力,替学生争取,因此准备辞去院正一职,另谋高就去了。

    贺士和桓墨混在学生堆里头看那院正亲笔书写的告示,上下通读了两边。贺士评论道:“先生果真是先生,这么些字,把高氏骂了个神清气爽。”

    桓墨:“这蔚秀园开了一年,这就要解散了?”

    贺士:“那难道等着高家的羽林卫冲进来把学生都给屠了?我上回借你的《后汉书·党锢列传》你也应该看完了吧?”

    桓墨道:“你觉得先生准备去哪?”

    “基本不可能是燕南。”他看了一眼桓墨,“你是从燕南跟过来的学生,知道先生为什么离开燕南的。也知道这书院背后的主人是谁。”

    桓墨:“所以先生是要去长安?”

    贺士:“你会去么?”

    桓墨说:“去长安还是留在龙都,这都是你们燕国的事情,我一个外国人,不便发表看法。”

    贺士笑了起来:“看来你是要回国避难了?”

    桓墨道:“贵国如今这样的局势,而我又姓桓,只怕留在东燕或者去往西燕,在贵国两位君主、甚至周边小国那些国君的眼中都意义非凡。这可不是前两年平和的日子了。”

    桓墨说完,抢先一步笼着袖子退出了人群。和贺士混久了,他身上也沾上了贺士的那股子邋遢的土气,但好歹桓家人的根骨撑着,这么一瞧那吊儿郎当的姿势,反而更添了两分风流。

    贺士本依然老农似的揣着袖子缩着肩膀,瞧他离去的背影,却不由绷直了腰杆,眼中掠过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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