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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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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平到大慧觉寺,除了礼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是藏在大慧觉寺后山的三十暗卫。

    她做镇国公主之时,在大慧觉寺后山谷中,便留有一支三十人的暗卫,扮作寺中居士,组成者皆是孤儿。此事连大慧觉寺住持方丈徹空禅师也仅仅知晓一二分,慕容焕则是查都未曾查到。

    镇国公主死后,门客尽散,她托生在时年六岁的郑家三娘身上,根本不可能再同这支暗卫取得联系。直到她这具身体十岁时,她借着病重理由上山拜佛,循着记忆来到后山禅院,才发现自己的三十人暗卫这几年间竟然一人都未曾离开。

    暗卫长便是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珠的男人。他早年流落西域,因长相秀美,被辗转买卖为娈童,经手过吐谷浑、西匈奴、高车各族,亦曾在柔然可汗帐中承欢,但他后来拼死逃出,流落至燕国,被一位姓贺赖的武师收留。康平亲自为他赐名为“孤”。

    这位姓贺赖的武师,曾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卫长,奉康平之命训练暗卫,选拔的皆是孤身亡命之徒。贺赖孤经历复杂,武功刁钻,很快成为暗卫长,深得康平信任。康平兵败之后,贺赖孤带领余下三十暗卫,隐居大慧觉寺,保存实力,以图为康平复仇。果然没过几年,郑三娘便找到了他们。

    暗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世上知道三十暗卫身份者,仅有已故镇国长公主一人。郑三娘能够一一叫出三十人名姓、来历,甚至对他们各自的武功路数也很熟稔,贺赖孤不得不相信,她便是镇国公主本人。

    康平也甚是欣慰,镇国公主死后,凡是朝中与她有关的官员、将领尽数被屠,镇西王远守封地,她身边已经无可用之人。若想东山再起必须一点一滴重新积攒实力,有这三十暗卫,事情能变得轻松得多。

    大慧觉寺既然是康平的地盘,刘易尧在此地跟踪她,实在是没选对地方。

    大慧觉寺穿云塔曾供奉佛祖舍利,如今舍利已经丢失,穿云塔被列为禁地。康平站在塔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塔下正襟危坐的刘易尧,轻轻叹息,“这孩子甚是警觉,看来十年来改变了不少。”竟然还懂得派人跟踪她了。

    但她也暗自庆幸,跟踪她的不是旁人,而是刘易尧。

    “不过你今次还是有些打草惊蛇。”她冷冷训斥。

    一旁贺赖孤一双灰蓝眸子望向她凝重的侧脸,答道:“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康平摆了摆手:“下次注意便罢。”

    “镇西王一门一向对您忠贞,属下查到世子私底下也在同一些朝臣往来,只是他身份敏感,行差踏错,容易被慕容焕察觉,故一直束手束脚。”

    “也苦了这孩子了,我还是没能对得起他母亲。只是目前还未到时机,向他表明我的身份。贺赖孤,你暗地里多帮衬他一点。”

    贺赖孤点头答道:“是。”

    康平说:“行了,这孩子从小也经不得逗,就知道认死理。这回也逗得差不多了。我下去瞧瞧他。”

    贺赖孤抿唇望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主上真的要嫁给世子?”

    康平回过头来:“你也觉得不合理?”

    贺赖孤垂了眼不说话。

    康平笑了笑:“我自己这关也挺难过的。不过左右是借他之手从郑家解放出来,我虽然霸占着郑家娘子的身躯,可一颗心已经是老太婆了。这孩子我是瞧着他长到十岁,实在是下不去手。但若我不这么搏一搏,他一辈子都要受慕容焕牵制。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总不能和他真有夫妻之实吧?”言罢,她便转身下塔了。

    刘易尧在塔下等了片刻,便看见穿云宝塔之后,慢悠悠走出来一个绯衣女子,神色自然,瞧见他站在院外,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女子头发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乌发云鬓衬得肌肤胜雪,山风微微撩起她额前碎发。

    那般飘然出尘模样,叫刘易尧无端端想起十年前狂风暴雪中那名红衣女子。

    “郎君是在等我?”她问。眸色戏谑。

    刘易尧知道,她身边那名暗卫既然能神鬼不觉地和刘奕平缠斗,她自然也有本事察觉到他此前在山路上的跟踪。只不过方才在禅师面前,没有说出来罢了。

    “郑三娘子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他淡淡答道。

    “哦,过奖过奖!”她笑意盈盈逼近,“不知道郎君找我有何贵干啊?”

    十年前,刘易尧还是个才到她的胸口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到了比她高出一头。她抬着头瞧他,眉眼和唇瓣实在是像翟融云,天知道她是有多想摸摸他的冠冕,只可惜现在这具身体并非是他的长辈了。

    刘易尧觉得她那深藏笑意的眼睛实在是叫人容易沉湎。他沉默了一阵。

    康平知道他从小就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子,便自顾自说道:“郎君是觉得与我订婚,不满么?”

    刘易尧沉着脸,目光微微偏开了去:“我一个罪臣,是在惶恐,只怕耽误了三娘子。”

    康平歪了歪头:“我不觉得耽误啊。”她抬眼看了看刘易尧,“世子不要妄自菲薄,切记要保重身体,莫让故人挂怀。”

    刘易尧眸光一窒。“何意?”

    康平笑得淡然:“无甚深意。同为一个药罐子的经验之谈罢了。”

    在刘易尧的面前,纵使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弱冠的青年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好好说教一番。

    刘易尧道:“哦,确实听闻三娘子身体不好,不太参加京中贵女的宴饮?”

    康平说:“倒也不是,懒得交际罢了。”

    刘易尧挑了挑眉,静候她下一句。

    康平说:“同那些人这样凑在一处,能做什么?唇枪舌剑,争些口舌之利而已。你要说争论的是什么军国大事,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最后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后宅里的蜚短流长吧?实在是浪费时间!有这等功夫,还不若花在正道上。”

    刘易尧问:“何为正道?”

    慕容康平:“听曲,睡觉!”

    刘易尧以为自己听岔了,眉心微动。

    “总之是让自己高兴,自己不觉得辜负自己的事情就对了。别委屈自己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不惜得。人呢,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她笑了笑。“譬如刘世子,不好好爱惜身体,怎能图长远之计?”

    刘易尧本来还拧着两道剑眉,满腹狐疑地打量她,可听她说了这一番歪理,竟听笑了:“三娘子见解实在是通透啊。”

    见他展颜,康平亦是笑了笑:“我呢,就好说个教。”言罢,抬手拍了拍刘易尧的肩。

    刘易尧身形微滞,半晌,突然道:“睿王妃曾言你同已故镇国公主颇为肖似,果然如此。”

    康平心头突得一跳,但她里子里究竟是摄政十三年的长公主,那点慌乱未曾表现在面上。她云淡风轻道:“是么?”

    刘易尧看她面色如常,说:“我以为说你肖似当年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好话。”

    康平内心轻哼一声,小子学精了,这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答道:“为什么不是好话?”

    刘易尧提及当年镇国公主,面色总归又有些冷了:“十年前长公主被诛,三娘子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伏诛叛贼,是好话么?”

    康平反问:“世子竟然觉得长公主是个伏诛叛贼么?”

    她轻巧地把话甩了回去。

    她继续道:“成王败寇,镇国公主摄政时的政绩有目共睹。如今大燕光景,难道比十年前好么?此处没有旁人,世子何必套我的话。”

    康平向来夸自己从不怕闪舌头,一双眼盈盈落在刘易尧的身上,颇为坦荡。

    她说的也是事实。从这几年的政绩来看,慕容焕没有她慕容康平的扶持,并没有把这个国家管得多好,反而在一点一点耗尽她当年的积累。

    十年,她痛心的并不是一手扶持上位的亲弟弟的背叛和猜忌,而是亲弟弟并不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

    这何尝不是她的失败?

    对于她这样的回复,刘易尧始料未及,因此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看着刘易尧这幅样子,康平心里头便有些气了,语气便重了些许:“怎么,我记得世子是公主抚养长大的,竟连公主的政绩都不承认么?”那未免也太过白眼狼了些吧?她可就白白把他拉扯到十岁了。

    刘易尧又想起她跳着脚说“镇国公主敲棺材板”的场景,幽幽道:“我记得三娘子比我还小四岁,竟像个长辈似的在同我说教么?”

    康平心中暗忖,你小子开蒙都是本公主开的,小时候被本公主提着耳朵说教了多少回,现在听一两句就不耐烦了么?

    可她到底顾忌自己身份,摇了摇头道:“既然世子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语气哀怨,竟徒生了几分“儿子长大不由娘”之感。言罢,她转过身去,“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刘易尧看着她离去背影,没有出声阻止。

    他现在只是越发认同睿王妃的看法,这个女子确实性子酷似先镇国公主。想起当年他幼时,公主揪着他的耳朵斥责他顽劣,他的眸色又暗了暗。

    他始终记得十年前冬月初十,他被羽林中郎崔仲欢缚住,押送至镇国公主府前。狂风暴雪之中,慕容康平一袭红衣,被朔风鼓动猎猎。她秀发不曾束起,迎风舞动,恍若《九歌》中的山鬼,肩头已经落下薄薄一层白雪,益发衬得她发如漆墨,衣如业火。

    他看着她端着一杯鸩酒,目光沉沉。

    那年他十岁,被崔仲欢按住不得动弹,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冻成冰凉的碴子。

    慕容康平笑意盈盈:“莫哭,蠢货。”

    他眼睁睁瞧着她将那被鸩酒饮下,神色如常。

    红衣华服女子放下酒杯,缓缓朝后倒去,刘易尧便也如同被抽走脊梁,轰然跪地,膝下溅起一片碎雪。

    可那女子再不能用满眼笑意,举重若轻地训斥他“膝下有黄金,有泪莫轻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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